1956年8月23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雪舟及其艺术
傅抱石
家住蓬莱弱水湾,丰姿潇洒出尘寰,
久闻词赋超方外,剩有丹青落世间,
鹫岭千层飞锡去,鲸波万里踏杯还;
悬知别后相思处,月在中天云在山。
这是1469年(明成化五年,日本文明元年)四月,日本画家雪舟由宁波回国的时候,诗人徐琏送别的一首诗。我们从这首诗里面亲切地感觉到诗人画家的翰墨因缘之中蕴藏着极其真诚的友情。
雪舟是日本划时代的画家,是日本水墨画特别是水墨山水画的完成者。他卓越的成就,不但标志着十五世纪日本绘画永远令人景仰的高度,更重要的是,通过他非凡的才能和忘我的劳动,在水墨苍劲、减笔泼墨的表现基础上,创造性地结合着日本人民的思想感情,终于出色地形成了自己的民族风格,继承并发展了日本民族绘画的优秀传统,丰富了日本的文化内容。日本人民一致尊崇他为“千古之一人”、“古今之画圣”,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非常自然的。
在最堪珍视的中日两国文化往来的悠久历史中,光辉地体现着两国人民亲密无间、水乳交融的精神的,造型艺术应是比较突出的一个部门,而造型艺术之中又莫如绘画,尤其是水墨画。在日本绘画史上,达到这个光辉顶点的,便是雪舟。
雪舟是今年世界和平理事会号召今年纪念的世界文化名人之一。我怀着无比亲切、无比向往和无比崇敬的心情,就雪舟及其不朽的艺术,试加回顾,借以表达纪念之热忱于万一。
雪舟成长于日本中世武家政权和贵族矛盾斗争剧烈的室町时代(1333—1573)。这个时代是:到处发生“叛乱”,足利氏幕府始终处于紧张应付、焦头烂额的所谓“下克上”①的时代;同时,这个时代又是:继承着镰仓时代(1192—1333)所输入的宋元文化特别是水墨画——这一中日人民所育成的美丽矫健的花朵,在日本的土壤上开花结子的时代。
原来,日本绘画自镰仓时代晚期以来,陷于形式的佛画和根源于贵族文化,仅仅从事于说明性或记录性的“大和绘”(主要是绘卷物),已经大大不能满足新时代的需要,代之而起的获得广泛的爱好和尊崇的是淋漓苍劲的水墨画,特别是水墨山水画。元僧一山一宁、良铨的赴日,和日本默庵灵渊、铁舟德济、梦窗国师……乃至明兆、如拙、周文诸名僧的努力,都给日本水墨画的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特别是如拙和周文两位杰出的画家,对雪舟的艺术具有极其重要的桥梁作用。
雪舟姓小田(—说出藤原氏),名等杨,号雪舟,又号备溪斋、渔樵斋、米元山主、云谷轩等,或称雪舟等杨,或称等杨雪舟。还有以杨为姓称为杨雪舟或杨知客的。为什么名“等杨”呢?据山县周南的“雪舟传”说:“盖慕杨补之逃禅耳”。杨补之是我国南宋时代一位爱国主义的大画家。
1420年(明永乐十八年,日本应永二十七年)雪舟诞生于日本备中国赤备郡赤滨村(今冈山县)。相传十二、三岁时,父亲把他送到附近天台宗的宝福寺出家,可是幼年的雪舟,既不礼佛,也不念经,就是喜欢画画。因为画画,有一次气的老和尚把他绑在柱子上,他却用脚趾蘸着自己的眼泪在地板上画了一只老鼠,结果感动了老和尚,以后就让他画画了。这个故事,到现在还是日本人民津津乐道的。
以后,雪舟到过贵族势力中心京都的大德寺、相国寺和武家势力中心镰仓的建长寺,不可避免地是从师学禅。到1467年(雪舟四十八岁)为止,这一段时期的具体活动,现在虽还不可能明了,但鉴于他在盛名之后的晚年和将军们一些值得注意的行动(如拒绝大内义兴的恳聘和转介狩野正信为足利义政画壁……等传说),我们可以相信他是一位忠于民族、忠于现实而又忠于艺术的具有远大抱负的画家。
1468年(明成化四年,日本应仁二年)是日本历史上所谓“应仁之乱”长达十年的大规模内战开始的第二年,雪舟随同以天舆清启为首的“遣明船”来到了中国。首先驻留的是五大禅林之一同时和日本禅宗之祖荣西禅师关系密切的浙江宁波的天童寺,很快就被尊为“首座”,这从雪舟返国以后一些创作上常见的“天童第一座”的题署可以证明。
雪舟中国之游,为期虽然短暂,却结下了不少令人难忘的翰墨因缘和遗存了不少描写中国山川名胜、历史故事的杰作。他曾应中国友人之请画过日本东海胜景的“富士、三保、清见寺图”,使得当时著名的书画家詹仲和欢喜赞叹而题出“乘风吾欲东游去,特到松原窃羽衣”的热情诗句②。他还画过宁波府、育王寺、西湖、径山寺、扬子江和金山寺,突出地说明了两国艺术家们互相钦慕、互相尊重和互相学习的不可分割的传统友谊。
雪舟又曾溯运河到过北京,画过“礼部院”中堂的壁画,获得了极高的评价。“尚书姚公……召诸生而指壁上曰:‘是乃日本上人杨雪舟之墨妙,外夷犹有斯绝手,二三子盍各勤尔业,以跻斯域!……’”③,其被推重有如此。
当雪舟来到中国的时候,中国绘画已经基本上突破了南宋末期所形成的某些固定的形式和风格,开始了一个新的变化——即在水墨苍劲、减笔泼墨的传统基础之上,经由元四家的发展而朝着水墨写意山水的方向迈进。这个客观的事实,摆在对于马远、夏圭、牧溪、玉涧诸家艺术沈潜有得的雪舟面前,就不能不成为一个新的课题。1495年(明弘治八年,日本明应四年)雪舟七十六岁时,在给弟子如水宗渊的“破墨山水”④上题过这样几句话:“余曾入大宋国,北涉大江,经齐鲁郊至于洛求画师,虽然,挥洒清拔之者稀也。于兹长有声⑤、李在二人得时名,相随传设色之旨兼破墨之法矣。数年而归本邦也。……”从这段极其重要的题语中,雪舟对中国之行,由于当时“挥染清拔”的画家很少,似乎还感到一定程度的遗憾。可是“泰华衡岳之为山,江淮河济之为水,草木鸟兽之异,人物风化之殊,是大唐国之有画也;而其泼墨之法,运笔之术,得之心而应之手,在我不在人,是大唐国之无师也”。⑥我们认为,这样来理解雪舟是比较客观的,因而也是比较符合实际的。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深深地认为可惜的是雪舟游中国的时间究竟不很充裕,集体旅行究竟不很方便,当时具有一定代表性的几位山水画家:戴文进(进)(1426—1435顷卒)死了;杜东原(琼)(1396—1474)老了;年纪和雪舟差不多的姚云东(绶)(1423—1495顷卒)、沈石田(周)(1427—1507)辈,又无缘晤对。
雪舟在1469年(明成化五年,日本文明元年)返国以后,曾经定住禅宗中心地之一的丰后国,并筑室名“天开图画楼”。后来,近七十岁了,迁居周防的山口。山口是室町幕府时期一个新兴的城市,他在那儿重新建筑了画室,仍名“天开图画楼”。传说不久,他因为拒绝了封建领主大内义兴的聘请,遭受了迫害被逐出山口而迁居防州,住在石见、益田郡的大喜庵。大约从此就定住这儿,渡过他健康的晚年。
1506年(明正德元年,日本永正三年)八月,日本划时代的画家雪舟以八十七岁的高龄逝世于石见的大喜庵。今年是他逝世450周年。
雪舟在绘画上是一位各体俱精,民族风格极为鲜明的大家。根据资料和遗迹看来,我想大约可以这么说:雪舟的画,山水第一,人物次之,花鸟又次之。
“道释人物,依据唐之吴道子与宋之梁楷;山水树石,或出马远,或入夏圭;水墨淋漓,自具雅趣,西湖僧若芬之流也;扫出云山,惊人耳目,西域僧高彦敬之亚也;水禽山兽,则齐长沙之易元吉;着色花鸟,则类霅溪之钱舜举;龙虎猿鹤,芦雁白鹭,略师法常而去其粗恶,墨鬼钟馗,颇多龚翠岩之怪……”⑦这是出自和雪舟同船到过中国而且过从甚密的杏坞良心的话,对雪舟艺术的渊源及其继承关系作了比较具体和比较全面的分析,当然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资料。老实说,像这样全能的画家,明代以后中国也还是不多见的。因此,我们很难同意孤立地单单着眼于雪舟的山水作品特别是某些风格上接近南宋水墨苍劲的山水作品,而把雪舟仅仅说成是“北宗画”,或者仅仅说成是追求着中国十五世纪初、中期才有而在当时并没有起主导作用的所谓“浙派”,这些都是缩小并降低雪舟成就的值得研究的看法。
雪舟的山水画,是日本山水画史上——从作为绘卷物的背景而逐渐脱离之后,最早而又最卓越的完成者。因为以水墨(包括水墨淡彩)为基调的山水画在中国是成熟于十世纪的北宋的,它的发展过程颇为复杂。一般说,通过董元、李成、范宽、米芾、郭熙、李唐诸大家的努力,到了南宋,就形成了马远,夏圭的水墨苍劲和牧溪、玉涧的减笔泼墨的新的风格。他们尤其是马、夏、牧、玉的作品传到了日本之后很快地便受到了热烈的欢迎。经过如拙,周文等努力的吸收融化,特别是雪舟返国以后,将近四十年顽强的艺术劳动,奠定了日本山水画的宏固基础,并从而促成了日本山水画的勃兴。
“山水图长卷”是雪舟山水画——应该说是他全部遗迹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据我所知,它的规模之大,气象之雄,内容之富,感人之深,的的确确是世界风景名画中足与南宋夏圭“长江万里图”并美的杰作,是日本镰仓时代以来绘画遗产中的瑰宝;是日本画家对世界造型艺术所作出的重要贡献之一。至于“长卷”的这种构成形式(创作的和鉴赏的),原是中日人民所习见所喜爱而又善于利用的形式之一,在中国是盛行于南宋时代,在日本却发展于镰仓时代。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儿。我们从“山水图长卷”富于现实主义精神的位置经营来看,雪舟真是“山河无隔碍,光明处处通”⑧地以中国山川为基调,出其湛深的自然观照和丰富的意境创造,处处紧密地结合着日本人民的爱好,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一切限制,尤其是季节、气候的限制,生动地有机地把春、夏、秋、冬各个季节动人的景色,集中在一幅画面。我们认为:这是中国画家所难能而是日本画家所特别擅长的。
“山水图长卷”完成于1486年(明成化二十二年,日本文明十八年),是雪舟返国近二十年后六十七岁的作品。非常可能,以杭州西湖为重点的浙江山水——也即是诞生马远、夏圭山水画的现实基础,此老既久蓄之于胸中,就不免常见之于笔下。还有可能,某些部分的处理,或即忆写西湖的景色也是未可知的。这正是画家的卓越非凡之处。因为一幅出色的成功的山水画,决不是一张地形写生图,而应该是既要赋自然以生动的形象,又要赋自然以丰富的内容。作为“绘卷物”这一对于日本人民具有传统喜爱的形式论,它的完成,不仅仅是室町时代杰出的作品,应该认为是日本“绘卷物”的发展和提高。也可以认为是日本“绘卷物”的新生。
日本水墨山水完成者雪舟的创作方法——表现形式和表现技法,又是多种多样、一切从内容出发的。如描写日本三景之一的“天桥立图”⑨和九州名胜的“镇田瀑布图”⑩,都是现实题材的杰作,而表现的形式技法就各各不同,一则淡墨轻岚,波光云影;一则虹飞千尺,山石嶙峋。又如“富士、三保、清见寺图”?和“清见寺图”?,都是以雄伟庄严象征日本文化灵魂的富士山为画面的主要构成部分,它们的描写就没有不加选择地采用斧劈系统的皴法而是从内容的需要出发,使用着较为柔软的线条和水墨渲淡的手法创造了巍然的富士的雄姿。
雪舟在山水画方面卓越的成就还不止此,他还高度地掌握并发展了泼墨减笔的技法。像东京国立博物馆及小野、菊屋、住友诸氏所藏的“破墨山水”,无一不是淡雅清远别具意境的佳构。水墨山水到此境界,才有可能攀登艺术的高峰。
雪舟的人物画,也十分出色地给人以新颖而有力的感觉,他曾极其熟练地驱使着多种多样的表现形式,生动地刻划着不同人物的身份、气质及其内心世界。
雪舟的人物画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肖像画,基本上是现实人物的描写,一类是宗教题材和中国的历史故事。代表前者的典型作品是“益田兼尧像”?。这是一幅传写大内的将军益田兼尧的纯粹“大和绘”式的所谓“国风肖像画”,过去还有些人怀疑它是不是雪舟的作品,殊不知杰出的划时代的画家雪舟更重要的就在于他是民族绘画优秀传统的继承者和发展者。代表后者的典型作品是“慧可断臂图”?。这是一幅描写六世纪三十年代达摩到了中国(河南嵩山),后来被尊为“二祖”的慧可,冒着严寒屹立雪中以利刃断臂求法的故事。画家极其深刻地塑造了禅宗“始祖”的达摩,把它置于岩壑之中,精神是那么超然;而半身埋在雪里抱着无限决心的慧可,又是那么诚恳、虔敬,擎着断臂,站在达摩的背后,他们彼此似是无言,而却十分生动地紧张地揭示出一幅悲剧性的感人的画面。画家在刻划这样一位坚韧不拔九死无悔的主题人物的同时,使用了犹如万钧之力的线条(阔大奔放的笔法),这种大胆的处理,是画史上没有前例的。中国画家所向往的所谓“笔端金刚杵”,我想也不外如是。这真是世界宗教画中无比精彩的杰作之一。
至于花鸟画,在雪舟的创作生活里虽然不是主要的,但就流传有绪的少数作品研究,也同样地具有惊人的成就,并有力地激起了桃山时代及其以后着色花鸟屏风的高潮。例如前田育德会和小坂顺造氏所藏的“四季花鸟屏风”各六曲一双?,便是精彩的例子。
这两双屏风都是纸本着色工笔钩勒的花鸟画(另外,还有些水墨减笔的花鸟作品)。作为这一类型的花鸟作品,特别应该指出的是它们所独有的绚烂多彩的装饰性。和他的山水画一样,也紧紧地结合了日本人民的爱好,在为数很少的花鸟创作把我们引入了另一个四时如春、生气盎然的美丽世界。像前田育德会藏的那双屏风,据资料是1490年(明弘治三年,日本延德二年)雪舟七十一岁时的作品。画家在这一作品上,气象万千地刻划了四季不同的美景,采取了象征两国人民精神领域中最高贵品质的松、竹、梅(中国称它们为岁寒三友)为主要构成的同时,配置了双鹤、飞雀……;配置了春花、夏荷、秋草、冬梅;配置了雨后的瀑布到严冬的积雪;这样生动活泼丰富多彩的画面,给人们带来了无限的美好和希望。
总的说来,雪舟不朽的艺术对世界提出了刚健、清新、和平、幸福的美的意境,体现了中日两国人民共同的感情和愿望,在历史上为人类特别是亚洲各国间的文化流播,树立了光辉的榜样。
注:①“下克上”即是下凌上的意思,原是日本古来就
有的一句成语。这句话,在室町时代特别流行。因
为武士阶级凌驾了贵族,而“管领”们又不受武士
们的约束;另一面,广大人民又到处发生“叛乱”。
②见“富士、三保、清见寺图”詹仲和题诗。詹僖,字仲和,号铁冠道人,宁波人。是雪舟的朋友。
③译自杏坞良心“天开图画楼记”。笹川种郎“江户以前日本绘画史”所引。昭和十八年创元社版。387页。
④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⑤“长有声”,似为“张有声”。出处无考。
⑥周兴彦龙“半陶稿”题雪舟“四景图”。泷拙庵“美术论集日本篇”。昭和十八年十二月“座右宝刊行会”版。238—239页。
⑦同③所引,386页。
⑧沙门英璵题渔樵斋诗跋。同③所引,382页。
⑨日本山内丰景藏。 ⑩1923年大地震时被毁。
?日本细川护立藏。 ?日本黑田长成藏。
?日本益田兼施藏。 ?日本斋年寺藏。
?“六曲一双”是屏风的一种形式,即六扇连成一组,叫做“半双”,两组称为一双。(附图片)
雪舟像 傅抱石
山水图长卷(部分) 雪舟


第7版()
专栏:

题雪舟画册
郭沫若
纪念雪舟,我们不能不回忆到经历了两千多年的中日两国人民的兄弟般的友谊。
雪舟的画就是这种民族友谊的血肉结晶。
以中国的先进经验,结合了日本山川风物的实际,这就使雪舟在画艺中特出一头地。
雪舟曾来中国,他不仅接受了中国的画法,并曾接触了中国的生活和自然。我们欣赏他的画,并不感觉得他是外来的宾客。
明治维新以后,我们也从日本学习了不少的东西。我们的鲁迅就曾在日本留学。鲁迅的成就,我们应该肯定,是受了日本文化的影响的。
日本朋友今年在纪念鲁迅,我们今年在纪念雪舟,这种不谋而合的优美的心情必将在新的基础之上促进两国之间的文化交流和人民友谊。
乌云流过之后,月光是更加明朗了。


第7版()
专栏:

雪舟艺术的现代意义
——为雪舟纪念展而作
日本雪舟450年纪念会访华代表团团长 山口蓬春
去年在维也纳召开的世界和平理事会决定在今年纪念十位世界文化名人,日本十五世纪的伟大画家雪舟等杨也是其中之一。今年是他逝世四百五十周年,日本举行了盛大的雪舟纪念展览会,中国也将隆重地举行雪舟的纪念会和展览会。我们对中国人民的这种盛情由衷地致以深深的谢意。
日本文化自古就多方面地受有中国文化的影响,特别在美术方面更是以中国为师而发展下来的。这点正和现代欧洲各国的美术以希腊美术为基础,发展成为各个民族特有的艺术的情况相同。希腊美术在古代就终结了,而中国美术却延续数千年,直到现在也还在创造着辉煌的业迹。日本绘画以古代中国画为基础,在雪舟以前,大和绘(日本画)的样式既已完成了,但在十五世纪,即雪舟出现之后,却衰退了。当时,中国画(宋元画)又被介绍到日本,给了日本绘画强烈的影响。特别是山水画,以其深邃的自然情趣和水墨表现技巧,被作为一种新的美术吸收过来了。日本禅宗的画僧们学习了这种水墨画,出现了天章周文这样的大家。雪舟等杨是周文的弟子,他以其颖异的资质和体验,在日本确立了真正的山水画形式,为其以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雪舟不仅向马远、夏圭、梁楷等宋元诸大家的作品学习,而且也极其谦虚地求师于和他同时代的明朝画家,因此,他在1468年来到了中国。当时他所画的署名“日本禅人等杨”的四幅“四季山水图”,说明着他是受了明代院画的影响的。但是雪舟作为一位艺术家,来到中国得到的最大的益处,却是他亲自游览了中国的山水。不管怎样,对于一个画家来说,最根本和最重要的,是要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大自然,树立起自己的自然观。由于这点,雪舟比起同样承继了宋元画院传统的明代画家,例如雪舟本人也很推崇的李在等人,就有了更深刻的自然观和表现手法。
也许有人会问:这样说来,雪舟岂不完全是一位中国画家了吗?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他和受到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影响而出现的德国的丢勒,以及到意大利去留学、学习了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奠定了法国绘画基础的法国巨匠坡桑是相似的。雪舟的确是以中国宋元画为基础而发展他的创作的,但是在这一样式的领域内,他创造了独特的风格。我们就用实例来说明这点吧。
我们可以把这次展览会上以原作同样大小的照片展出的“仿夏圭山水”和“秋冬山水”的“冬景”作一番比较。这两幅画的内容极其相似,但后者,即雪舟自己所创作的,在内容上比前者更坚实,岩石和岩石的配置以及远近法的运用都是非常合理的。特别是以岩壁垂直地切开画面中央部分的那种大胆的画法,是在夏圭的绘画里所看不到的,并且也跟现实的风景相矛盾,但是作为绘画却是真实的,它把单从自然界的外部看不出来的大自然的不变姿态,夸张地强烈地表现了出来。这是理解雪舟的画的重要关键。而这种艺术态度,是超越时间和国境的限制,而通向现代的世界美术的,我以为既古老又新颖的雪舟艺术的现实性就存在在这里。
通过这次展览会,大家可以看到雪舟不仅工于山水画,而且也兼画花鸟和人物。特别是“益田兼尧”这幅日本封建时代领主的肖像,说明着雪舟也很熟悉大和绘的技法。通过雪舟的全部作品,我想大家会看出雪舟的画和中国画的难于用语言说明的微妙的不同,而这种不同是基于大陆和岛国的风土的差异的。
我们现代画家,应向雪舟的艺术学习的地方,不是他的绘画题材,山石树木等等形、线、画法之类的表面的东西。这类东西,即使像雪舟这样的天才,也未能超出时代样式的范围之外,这里也有着雪舟的历史的局限性。现代的我们,光去模仿这些东西,我相信对于现代绘画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我们应该向雪舟学习的,是他反对当时因袭固守中国画形式的周文式的画风,而想创造出一种革新的艺术的那种雄浑的意志和坚强的精神,以及不单是从表面上描写和再现自然风景,而是像前面所说的,找出构成大自然的美的内在的东西,以独特的线和画来加以表现的那种艺术家的自由的态度。
日本绘画,在十五世纪雪舟所奠定的基础上又向前发展,到了十六、七世纪,单纯从形式上模仿雪舟的一派画家衰落了,代之而起的是宗达和光琳这些反对这种因袭模仿的真正具有日本气派的伟大的画家,并且也出现了庶民艺术的浮世绘版画。浮世绘版画传到欧洲,后来成了西欧印象派色彩上的革新的前导。到了现代,继承了这些各式各样历史因素的传统的日本画,即相当于中国国画的绘画,在这八十年间,和从西洋学来的油画一道,又有了很大的发展变化。特别是战后十年来,日本画正在创造着新的样式。总之,不论是雪舟以前或雪舟以后,在各时代我们都拥有和雪舟作品同样的其他一些革新的优秀的美术遗产。这点,和中国的情况也完全相同。以这次举行雪舟纪念展览的机会为开始,今后逐步地把这些情况介绍给中国,中国也把美术界情况介绍给日本,我想这对于两国美术的发展是大有好处的,同时在加深两国人民的了解和友好关系上,也是大有好处的。如果能够这样,我想这次举行雪舟纪念展览会的意义就会是更深刻更广泛的了。
(本报特约稿)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