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8月2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小牛秧子
菡子
三年以前的一个晚上,我在大于庄一个农民的家里借宿。立刻,我取得了女主人的好感,她像招待亲戚似地安排了我的住处。这时她的家中除她而外只有一个六岁的小男孩,由于娇惯,他有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小朱丫头。母子俩都是很秀丽的,引人注意的是他们都有一对忧郁的大眼睛,在幽幽的油灯光下,这样的眼睛似乎隐藏着什么心事。小朱丫头求告般地望望母亲又望望我,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招呼他:
“去,到阿姨那边去,跟她去谈谈吧!”
小朱丫头过来了,先偎着我,然后由我扶他坐上了我的膝盖,我们面对面,足以倾心地谈谈一切,果然他打开了心事:
“我们家小牛秧子卖掉啦!”低低的声调中有微不可辨的叹息。随着他又补充道:“卖了给姐姐上南京瞧眼睛的,姐姐眼睛快瞎啦!”
我知道这是常有的事,在农村还没有彻底摆脱贫穷之前,一个人的意外的疾病,能迫使家中卖去最心爱的东西。
过了一会,小朱丫头继续申诉道:
“小牛秧子想它妈妈呐!”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赶集的人回来说的嘛。”
又过了一会,他几乎忍不住自己的眼泪,轻轻地说:
“它妈妈也想它呐!”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它妈妈不吃饭嘛!”
这个晚上我们什么也不能再谈。那时我多么想替小朱丫头把小牛秧子买回来。
过了三年的大于庄,我已经找不到原来的庄子。原来的庄子变成一片绿茸茸的稻田,一排排新的住宅盖在附近的西山坡上,向阳的茅屋泛着金色的光,其中最高大的一座房子是西山乡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办公室。
我在这个庄上也找不到小朱丫头,因为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小学生,从上学的那天起他就只准别人(包括他的妈妈在内)叫他的大号:朱汉明。傍晚他放学回来,只犹豫了一下就认出我是谁,并且立刻和我亲昵起来。他活泼多了,虽然长高了两个头,但我看出他比从前更像一个孩子。他要做我的向导带我去看社里的牛,看来这是他快乐而骄傲的差使,这时我想起了他的小牛秧子。
“你们家的小牛秧子也在吧!”我问。
“你到了那边就知道了。”朱汉明得意地回答我。
那边就是东山坡上,一片青青的草地,下面的溪流正是最好的饮牛处。
多少的牛呵!有幸福地眯着眼睛躺着喂奶的母牛;有鼓着眼睛昂着头观望着什么的黄牛;花牛活泼地幌着脑袋;水牛的肚子黑亮黑亮的;小牛秧子们有的和母亲一起擦痒,有的一跳一蹦地舞蹈。我就在它们里边找朱汉明的小牛秧子。他狡猾地打量着我问:
“你认出来了么?”
我摇摇头,究竟我没有看见过他们家的小牛秧子呵,只是在朱汉明所叙述的难忘的印象里,我觉得我会认出它来。
“哪,在那边!”朱汉明等候了一会,终于喜不自禁地指着溪边对我说。我看见一条正在饮水的壮牛,它的后面跟了一条小牛秧子。要不是我的向导纠正我,我就要把这条小牛当作他的宝贝了。他说:
“前面的是它,后面的是它的小牛秧子。它做了妈妈啦!”说着,他不知为什么害臊起来。一会,他又补充:“对河盯着它们两个看的是我们家的老牛,它是外婆。”
我和朱汉明拉着手,像小牛秧子那样一跳一蹦地跑到溪边去,山坡上的牛都注意看着我们奔去的方向,发出一阵欢叫。到我们看够了牛的三代,小向导才作最后的说明:
“都在一个社里啦。你看多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兄弟姊妹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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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难言之隐”
马前卒
发表了“关于删改”,心里不免“愀然”。自己也是当编辑的,虽然不必抱阿Q主义,讳言头上的“癞”,但一定要扒开头发,扬言于众:“我这里有个癞疤!”也未必算是勇敢,问题是怎样使自己身上不再长癞疮,最为要着。
在过去是,不少作家是当编辑起家的,而现在则是很少作家愿意当编辑。时易势移,编辑就常常“挨”到作家的“骂”:“改稿”、“压稿”和“稿费”——所谓“三稿”问题的不满,全都集中到出版社编辑身上,甚至义愤之余,有人在作协座谈会上,竟声言要开除某出版社与核定稿费有关的某编辑的会籍了。编辑也就这样成为众矢之的。噫嘘嚱!编辑之难,确也难于上青天了。
自然,我们也决不推诿责任。任意删改作家的文章,无论如何是不应该的。但做编辑的处境之难,决不是外人所能想像的。真所谓有“难言之隐。”
有人说,“百家争鸣”能否开展,其中的一个大关,就在于出版社的编辑。但他们不知道编辑要过的关更多。就我所知道的某出版社来说,编辑有三关:第一个是“批评关”。一本书出来了,一受到社会批评,责任就落在编辑身上。读者看到批评,不管是否自己真的读过那书没有,于是写信来纷纷斥责,第二个来了“读者关”。可是这两个“关”,还是容易过的。“冤有头,债有主”,书是作家写的,对编辑说来,最多不过是犯了“失察”之“罪”,解释一番也就罢了。但接着而来的还有“检讨关”。这是上级下来的,不过是不行的。那就“检讨”吧,可是往往是一次不行,二次;二次不行,三次。实在是个大难关。
前些时候,看到人民日报一篇介绍苏联“共产党人”杂志的评论“重视普列哈诺夫的哲学遗产”的文章摘要。最后一段说:“书评作者又指出,书中的某些缺点是应由国家政治书籍出版局负责。出版局把福米娜的著作一直拖了五年才出版,在这当中这本书遭到了许多批评,事实上就是硬要作者接受当时广为流行的错误见解。”这段话不免叫人哑然失笑。见解虽然错误,却是“广为流行的”,可见责任还不在出版局的编辑。世上只有名教授、名记者,却还很少看到名编辑;编辑而不为“广为流行”的见解所漂没,是很难的。什么原因呢?三关难过。而所谓三关者,事实上也是“广为流行”的社会风气而已也。
为了响应“百家争鸣”,必须明辨责任。我以为,编辑应负的是政治责任,除此而外,文责概由作家自负。如此,则三关破,而编辑也不至于被看作是“百家争鸣”的拦路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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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反映家庭生活
汪放冲
看了影片“忠诚的考验”以后有许多感想,其中之一,就是我们的文艺作品中反映家庭生活的太少了!
家庭,看起来的确很小,但是,它跟社会的各个方面却有着紧密的联系。透过一个家庭确实可以看到整个社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正确地处理了自己的家庭生活。在我们周围,固然绝大部分家庭是幸福的;不过,道德败坏,给家庭生活带来不幸的人不也还有?
文艺既然要干预生活,就不能对生活的这个重要的方面熟视无睹。我们的许多古典剧也是取材于家庭生活的。其中有些剧目已经在人民生活中扎下了根,对人民生活发生了深刻影响。但是,我们今天的文艺界在这方面的努力却很不够。文艺作品中有时也谈到家庭生活,但是,那只是作为一个衬托,只是为了给作品抹上一些感情的色彩罢了。我们还很少有作家把家庭生活作为一个严肃的问题提出来,更谈不到在作品中展示它的全部复杂性和多样性了。经常以重大的历史事件作为主题进行创作,当然是必要的。但是,如果仅仅限于这个范围,那就表明我们的作家接触生活的面还不够广阔。
人民希望看到多方面的题材的作品。这从独幕剧“归来”——尽管这个剧所展开的生活面还不够广阔,描写的也还不够深刻——所受到的热烈欢迎就可见到。人民希望对道德败坏的现象加以抨击,对幸福的家庭生活加以歌颂,并且希望从文艺作品中学习到如何处理自己的家庭生活。我们的作家们是应该更多地满足他们的要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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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三条扁担
——越南诗抄
孙滨
三个参加修路的姑娘
都挑着一样的箩筐,
好像三个姊妹,
来来往往都在一起。
飘飘荡荡的头巾下,
三张玫瑰色的脸儿,
三条扁担在肩上,
闪呀闪地闪成一个点。
铁路在进行整修,
工人们一个接着一个,
把石料和泥土向工地运送,
姑娘们也来参加。
嗡!火车过来了,
三个姑娘也都站下,
登时掀起一片欢呼,
姑娘们的声音最响。
“苏联老大哥!你好!”
“中国同志们!你好!”
火车里也送来欢呼和鼓掌,
小小的车站沸腾了。
这满载着友谊的火车,
给姑娘们带来无限的鼓舞,
你看那三条扁担,
闪呀闪地闪成一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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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如果不是“转载”的……
刘衡
那天上午九点钟,鞍山冶金化学建筑总公司包头分公司保卫处李同志正在房子里办公。突然,房门一响,进来了两个慌慌张张的人。他们一进门就叫:
“老李,赶快去看看,第三食堂出现了反动标语!”
李同志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他锁上门,跟两人一块儿去了。
原来在第三食堂的墙上,贴了这样一张漫画:
有些单位的职工食堂一切开支都算到伙食成本里,还要赚一笔利润。
在李同志等赶来之前,漫画跟前,已经被职工们围满了。而且在职工们中间,还发生了不小的争论。
一派说:“这画画得真叫好,咱们食堂的饭菜确实太贵了!”
另一派说:“饭菜贵是因为包头物价高,哪里是因为食堂要上缴那么多费?我看呀,这画是反动分子在造谣污蔑咱们新社会!”
一派说:“包头物价高虽然是事实,可是,咱们食堂每月不是还要上缴8.5%的福利费吗?怎么能怪人家是造谣污蔑?”
另一派说:“这个,当然——可是,有意见就该正面提,总不能偷着贴一张画,煽动工人,打击行政领导。这不就变成乱贴反动标语了吗?”
两派人正围着漫画争论不休,忽然看见保卫处的人过来了,赶紧闪开一条小道。
李同志走到漫画跟前,把漫画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到底还是做保卫工作的人眼睛仔细,他在漫画下边发见了一行大家没有注意的小字:“转载自‘漫画’杂志第六十五期叶春暘作‘吃吧’”
李同志把他的发见告诉大家,热烈争论的人们都不再争论了,因为从这一行小字,他们已经自自然然地得出了结论:
“这画不是咱们职工自己创作的,是从北京的杂志上转载下来的。它当然不会是反动标语!”
于是,看画的人们逐渐走散。李同志受了一场虚惊,也回去了。
可是,读者们禁不住要发问:
“如果这幅漫画不是转载北京杂志的,而是鞍山冶金化学建筑总公司包头分公司职工们自己创作的,那么,它究竟是不是反动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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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徐光玉
暑假刚开始,我那第四个儿子先把钓具配备了一番,又把装蟋蟀的盆盆罐罐从床底下搬了出来,接着,还在制造一种比钓竿还长一两倍的细竹杆。我又忍不住问他了:“这又是干什么用的?”他说:“粘蜻蜓。”我摇摇头说:“看样子你打算大玩特玩了?”
他见我摇头,先发制人,一句话塞住了我的咀:“儿童时代吗,您小时候不也是爱玩的?”
我为了表示是个满有自我批评精神的爸爸,而且马上用行动来证明悔悟,答应星期天跟他一起去玩。
可是——这一个可是,读者就猜得到下文是:到了星期天,有事情;下一个星期天,又提不起兴致。……
到第五个星期六,我又答应他“这回保险奉陪”时,读者可不一定猜得到他说什么了吧,他老实不客气说:“算了吧,我对您已经绝望了。”
孩子对我的绝望自然显得早了一些,这句话因此伤了我的心。但是,接连四个星期天轻诺寡信、先伤了他那小小的心的,是我。


第8版()
专栏:三毛日记

一个星期天
(四)弟弟忘了帽子
张乐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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