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7月2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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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食盐”
樊骏
“百喻经”虽是佛教的经书,但同样也是一部浑厚含蓄的文学作品。第一条“愚人食盐喻”中说:
昔有愚人,至于他家。主人与食,嫌淡无味。主人闻已,更为益盐。既得盐美,便自念言:“所以美者,缘有盐故。少有尚尔,况复多也。”愚人无智,便空食盐。食已口爽,返为其患。
这个讽刺一种人不问具体情况、片面地迷信某一“法宝”的故事,虽是一个“喻”,但它确实给生活中某些现象画下一幅漫画,就是在今天,也还有很大的现实意义。比如开会。这原是进行工作不可少的环节;布置任务、发动群众、研究问题、总结经验……往往都需要开会来解决。可是有些人却因此以为会开得越多越好、越长越好,甚至同一个内容的会重复开几次也好,或者干脆把开会当作自己工作的唯一内容,成天消磨在一个接一个的会议中也不以为怪;而且还要强迫别人都这样做。又比如各种统计、报表,对于调查研究、了解情况,都是很有用的。可惜有些人又因此觉得越多越好。于是,横一个、竖一个、东一个、西一个……让许多基层干部整天忙忙碌碌地在一些数字、表格中打转。这些事实上有很多是重复的、没有意义的统计、表报的命运,也只能是先当作档案存放,然后当作档案销毁而已。
道理本来很简单。不幸的是,有时正是最简单的道理,会被曲解、被遗忘、被否认。
把这些同志和“便空食盐”的“愚人”相比,或许不很妥当。因为他们这样做,大多还是想把工作搞好。但也应该承认,两者的错误都在于对某些事物产生了迷信。这些同志迷信开会、统计、表报的万能,和那个“愚人”迷信盐之美味,又有什么区别呢?而且,后者至多不过使自己嘴里一时不好受,而我们这些同志就不仅苦了自己、害了别人,还会把工作搞糟。
古人说要“适可而止”,又说“过犹不及”。我们只有破除迷信,多动脑筋,凡事都考虑一下什么是“可”、什么是“过”和“不及”,才能真正不做这种害人害己、一无是处的“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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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伯纳二三事
萧乾
远在1883年,萧伯纳就接触了马克思主义。读完了亨利·乔治的“进步与贫穷”一书,他下决心要研究“资本论”。可是当时“资本论”还没有英译本,好容易他才在大英博物馆找到一部法译本。他说过不止一次:读了“资本论”,他的生命才有了意义。“在马克思把我变成一个共产主义者以前,我是个懦夫。他给了我信心,使我成为一个人。”他还说:“马克思对我是个启示,是我一生的转折点,因为他替我揭开了世界的面罩,使我看到历史和文明的真实面目,提供我一个对宇宙崭新的观念,叫我找到人生的意义和使命。”
从萧伯纳的作品来看,他对人生还存在着许多矛盾和不科学的看法,所以列宁说他是“陷到费边社一帮人中间的一个好人”,卢纳察斯基说他在生活中是个不速之客,而不是个斗士。尽管这样,他对于资产阶级政权一直是冷嘲热骂的,对于苏联,他一直是衷心拥护的。生活在那么多机会主义者中间,他能坚持这样鲜明的立场,这不能不归功于“资本论”最初给他的启发。
萧伯纳不是个埋首在书斋里的作家,他积极地参与生活。据他自己说,他三十几岁上,每个月平均要做六次关于社会主义的演讲,有时候是在街头,有时候是在酒馆里,更多的时候是在伦敦的海德公园。在这些活动里,他自然短不了跟警察起冲突。有一回伦敦下着倾盆大雨,他站在海德公园露天演讲,据他说听众只有六名监视他的警察和邀他去演讲的那个学会的秘书——他一直帮演讲者撑着伞。萧伯纳后来回忆说:“我拼命讲得叫警察听起来感到兴趣,我给了他们一个多钟头的娱乐。到现在闭上眼睛,我还能看见他们穿的防雨斗篷上面淌的雨水。”他认为那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一次演讲。
在讲词里,他总不免要痛骂资产阶级政府。1888年,在一篇题为“无政府行不通”的演讲里,他说:“目前这种政府不过是个凭借暴力掠夺和奴役穷人的巨大机器。”
1917年,当俄罗斯人民毅然拒绝参加帝国主义战争的时候,费边社的衮衮诸公对新兴的社会主义国家表示了深切的敌意。在一次这种反俄的大会上,萧伯纳一直坐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吭。快散会的时候,他忽然站起来,大声嚷道:“咱们既然是社会主义者,俄罗斯的立场就是咱们的立场。”
同年他写信给一个在美国的朋友说:“俄国的消息不坏,对吗?然而这局面可不是参战国原来所期望的,正如1870年俾斯麦没期望叫法国成为共和国一样。”
1931年,他应邀访问苏联。到了莫斯科,他在欢迎宴会上说:
“列宁创始的这个尝试如果成功了,世界将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纪;如果失败了,我死的时候一定满腹悲哀的。可是如果未来正像列宁所预示的,那么我们就可以毫无惧色、满面笑容地面向未来了。”在饯别的宴会上,他又说:“我如今是向希望之土告别,回到那绝望之土上去”。
归途路过华沙,一群资产阶级记者把他密密匝匝地包围起来,希望能从他那里挤出点反苏的资料。萧伯纳庄重地告诉他们说:“要人类重新回到资本主义上去,那就等于给人类上烙刑。如果你在现场看到了布尔什维主义,你就不会怀疑资本主义的末日必然到来了。”
曾经有人怂恿萧伯纳访问美国,他回答说:“美国人民不晓得如果我把对政治和宗教的看法老老实实地讲出来,我连上岸的许可也得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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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西湖不平
费孝通
作为一个苏州长大的人,要到头发花白才去访游西湖,只这件事已够说明我是个凡俗入骨的人了。也真巧,轮到我去访游的时候,那是今年年初,又正是西湖下装的时节,露出了半个湖底。我即使要充风雅也没有客观条件。我的游法更不对头,借了辆汽车,请了位指引人,匆匆地有些像赶任务。这种杀风景的搞法,追记起来自然不免都是些杀风景的话了。这样说来,还要追什么记呢?那是因为尽管西湖不大欢迎我,而我却替西湖要抱不平。不平则鸣。“百家争鸣”想来能包容我这些话,说说也好。
杀风景的话起于杀风景的事。当然,还得先打招呼,杀风景的事可能由于杀风景的人看出来的。一牵涉到美不美,大概离不了主观,也就容易有主观主义。如果有人扣我这个帽子,毫无怨言。
为了赶访游任务,指引人替我选择了一条最经济的路线,从“平湖秋月”下车,绕孤山后面,到西泠桥。桥头盘桓一下,坐车去岳王庙,回旅馆。最经济的意思是从最短时期看到最多古迹为标准。古迹可真看到不少:不妨屈指数一数,差不多有一打的坟。我回到旅馆,坐定了,似乎有所发明地向指引人发表了我的结论,西湖原来是个公墓,而且这个公墓还有一个规格,一律是土馒头,洋灰水泥或是三合土。
这个杀风景的结论引得我的指引人不胜惊讶,我知道他想说,你真是个凡夫俗子,水平低。可是他的修养好,态度好,不扣帽子,耐心地要帮助我。于是他委宛地讲给我听了一番道理。道理是这样:西湖的美,美在它包容了历史上积累的美人美事。人民爱好白居易和苏东坡的诗,这点感情化成了白堤和苏堤,人民爱林和靖的不甘心服务于封建王朝,化成了孤山上的梅妻鹤子。甚至为了纪念反封建的英雄把武松都拉来西湖,还有,伟大的女性,从为恋爱而牺牲的苏小小,到为革命而牺牲的秋瑾也永远留在西湖上。西湖是一首史诗,包括爱国主义的岳飞在内。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话没有出口,可是我听出了他吃住的声音,“你怎么只看见些土馒头呢?”
原来如此,真是顿开茅塞。可是这番话却使我为西湖抱不平了。这样一个内容丰富的西湖,为什么采取了这个公墓形式来表现呢?我不能不说了,我小时候很喜欢读曼殊的诗,但这次一见到他这个土馒头加上一个华表,把我原有关于他很洒脱的形象,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且不提武松,说苏小小吧,那个红漆的亭子里,半个地球模型,还有一个应该是罩兔子用的铁丝网,在那一点上表示出了她是个一往情深,坚贞不拔的女性典型?更使人忘不了的是那个十足官僚菩萨型的岳王塑像,和那一排有如惠泉山玩具铺里的岳王字画,那个慧眼能看出一丝爱国主义英雄气魄来?
我这一说,指引人的修养受到了考验。他勃然而起:“这是古迹,这是民族形式。你想把它们毁了?”我不摸内情,原来其中确有文章。我无意中触到了他的心事。“这是个斗争,你也同意那些要毁坏古迹的人么?”
决无此意。我固然是个凡夫俗子,但是经过那位对西湖有真感情、真体会的指引人一番指点,顽石也点了头。把西湖只看成一个自然的风景是贬低了西湖的价值。谁也不能不同意他,西湖是历代人民用活生生的故事所创造出来的一个综合形象。我们很难想像出一个没有林和靖、苏小小、甚至武松、岳王的西湖。这些是它的血肉。但是,恕我还是不能不用这两字转一下文气,除了埋葬了尸体之外,就没有其他形象来表示我们这些美人美事了么?难道我们人民的智慧里创造不出了其他和美人美事更联系得密切的生动形象来表达我们对他们的感情了么?这是我的不平处。
我话说开了,原来缺乏修养,到这里更是禁不住,也站了起来。
“谁把岳飞塑成那样庸俗的低级官僚,是犯罪,是对我们民族英雄的侮辱!我一定要四处叫喊,叫喊到把这个泥菩萨拆掉为止。”
访游西湖,游得面红耳赤是够得上说是杀风景了。对于那些主张必须把西湖古迹原封不动,甚至拆了还要原样翻修的人,这些话也是杀风景的。
但是谁杀了风景?是我还是别人?在这个问题上争争鸣,我想也不能说是无聊的。
我们话不投机,转身向窗外,月色朦胧,西湖很沉着,它是有决心进入社会主义的,西湖一定会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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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课
林夜
吃罢晚饭,我邀张老师去散步。老张说:
“不去了,明天上课,我得再准备准备。”
我想劝说他:“早都准备好了,再准备也不过这样,反倒弄得明天没精神。”但我看了他一眼,话到口边就留住了。难怪呀!他是第一次做教员,第一次备课呢!我自己从前不也有过这经历吗?在上第一课以前,何止几十次去翻课本呢?
我散步回房,看见张老师坐在书桌前,两手托腮,正在凝神地想着什么。书桌上摆满了书、笔记本、白纸……。我怕扰乱他,轻轻地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小说,躺到床上看起来。但他猛回头发现了我,立刻就问起教课中的问题来。问题越问越细,弄得我几乎答不上来。最后我的眼睛实在睁不开了,朦胧中还听见他问我什么,我含含糊糊地应着,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张老师精神抖擞,还在那里备课,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我催他睡觉,他说:“我再看一遍就睡。”
我翻个身,又睡着了。再醒来时,屋里黑了。我想到厕所去一趟,怕惊醒张老师,没敢开灯,轻轻地摸出了房间。忽然,我看见从教室里透出来一道微弱的亮光。这是怎么回事?我走过去悄悄伏在窗口往里看,原来还是张老师。他站在讲台上,面对黑洞洞的一排排桌椅正聚精会神地在小声讲课,还不时在黑板上写几个字。一丝微弱的亮光,是从讲桌上一个手电筒里发出来的。
我没有叫他。这时天上繁星密布,夜已经深了。
我回到房里,翻来复去睡不着。“一、二、三、四、……”,我默数着,打算数到三百,他再不回来,我就一定去拉他回来睡觉。还没数到,他已轻轻地推门进来了,在黑暗中轻轻地睡下了。不一会儿,就听见他匀称轻微的鼾声。而我,却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我起床时,张老师已经不在房里了。下课以后,校长叫我去了解一下对张老师讲课的反应。同学们告诉我,新老师讲得很清楚,很好,只是好像有些拘束。
我兴冲冲地去找张老师,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
“恭喜你,课讲得很成功!”
他瞪圆了眼睛,听我说完同学们的反映,长呼了一口气,好像放下了千斤重担:
“这第一课总算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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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山歌
拓跋巳
明朝冯梦龙辑的山歌里有一首“瞒人”:“结识私情要放乖,弗要眉来眼去被人猜。面前相见同还礼;狭路上个相逢两闪开。”
不自由,才要瞒人。封建礼教的偶像压杀了的爱情的火苗和青春的生命。然而,勇敢的年青人被逼摸到了一条弯曲的反抗之路——瞒人。在爱的力的相触和相拥下,威严的偶像成了傀儡。勇者绕过他拉起了温暖的手。
想尽量在青年男女之间设“大防”,今天,更不灵了。有些新偶像虽然能暂时地横在青年男女之间,但他已成了丑角。社会舆论斥责他。青年男女们巧妙地冲破了他的“大防”。有鉴于此,拟“瞒人”作山歌一首,以记那不甘被“防”的新的抗争精神:
想谈恋爱须学乖,
满口“工作原则”避人猜。
暗里许下同心愿;
“领导人”来了快快躲开。
在一对对爱人的背影后,那失去控制力的干涉者显出了无可奈何的可怜又可笑的滑稽像。
然而,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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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感
司马牛
据读者来信说,安徽省涡阳县的电影放映队和剧团喜欢合作演出,即电影戏剧上下场连演,电影票和戏票合在一起卖,叫“统一票”。观众看了上一场,非连带看下一场不可。当然,观众可以放弃一场自己所不想看的东西。但是,票价已经“统”在一块,放弃就等于牺牲和浪费。于是,观众表示不满。
创制“统一票”法的人,也许是为了尽量满足人民的文化生活需要,或是加紧群众的思想教育吧?反正是出于高度的热心。但是,你看,办事而采取强制手段,好事也会办坏,那怕是强制人去娱乐。
也许还不是为了上述目的,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我们的国外朋友热烈地称赞我们的话剧,这自然是十分可感的,有不少剧作是好的。但是,当他对我们的一些有公式化、概念化的毛病的作品也曲为优容时,就不能不苦笑了。他说:
“观众在剧院里甚至对在舞台上所讨论到思想意识、政治和经济等方面的问题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同意的……他们欢迎这种情节……他们甚至于对很长的、烦琐的对白,讨论和说服工作,都感到兴趣。对白,讨论和说服工作是……在一个缺乏生活经历、有着保守思想的工程师同反对他的……副厂长之间进行的。”(四月二十九日“新德意志报”副刊“艺术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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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鱼(套色木刻) 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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