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10月1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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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鲁迅也爱自然科学
周建人
鲁迅是爱好文学的,一生大部分时间用在文学的写作和翻译,及与反革命势力的斗争上,但他也很爱好自然科学。我早先说过,鲁迅幼年时代很爱好种花,他种的不见得是名贵的花卉,往往是很普通的或野生的花木。足见他真正爱好植物。爱种植花卉虽不便是爱好自然科学,但历史上有些植物学者是从爱好花卉、树木开始的。
鲁迅十八岁后,往南京矿路学堂里去学开矿。当然须学习有关于矿物学、地质学、物理、化学这些功课,可能学校里当时并不用这些名称。他回来时曾经带回来一盒矿物标本,其中有紫色而巨大的石榴石,很美丽。这些标本早已丢失了。后来大概在杭州教书的时候罢,又带回一些三叶虫等化石标本,可见他对于这方面还继续有兴趣。这些标本大概是1919年搬家往北京时失去的。
鲁迅留学回来后,在杭州两级师范学堂里教生理学及化学。生理学是仙台医学专门学校里学医的时候学习的,化学是基础课,当然也要学习。他回国时曾带回一盒自制的组织学标本,中国商业上叫它们为“照片”,意思是放在显微镜下照看用的片子。接着,他在绍兴中学堂里当监学时兼教生理学、矿物学等等功课时这些片子还存在,但后来也失去了。
自然科学中鲁迅学习得最长久的要推植物学。前已说到他爱种花,十余岁时曾向山中采“映山红”、“老勿大”等来种植。老勿大可以说是木本植物中最短小的植物,高不过数寸,果实圆形,熟时赤红色,很可爱。虎刺也种过。他并且抄过好几种讲花草、树木的古书,现在可能还存在。在日本时候,还曾写信叫我学习植物学,并寄回德人Strasburger等四人合写的植物学等书籍。回国时,他讲起在日本看到的食虫植物的形态和生活,对它们极有兴趣。
在杭州时,鲁迅虽不教植物学,但采集了不少植物标本。在绍兴府中学堂里也不教植物学,但仍然继续采集植物。的确,他对于植物学是很有兴趣的。不久以前,上海一位朋友来信告诉我,说他从一种鲁迅编辑的、很少人知道的刊物上找到两篇鲁迅写的短文,是两篇游记,都是用我的名字发表的。一篇上记着生在会稽山的岩壁上的一叶兰的生活状况。又一篇记着镇塘殿前面海滨沙滩上的跳鱼(古称弹涂)。一叶兰一株只一片调羹形的柔嫩的叶片,花淡紫红色,有长距,很美丽。他采集下来,做了标本。后来我把这些植物标本的大部分装上台纸。1919年冬天,搬家往北京时,把这些标本赠送给一个学校。植物标本保存很不易,即使保藏得尚密,不致被尘土污染,但避免虫蛀、发霉还是很不容易的。今已年久,当然已不存在了。
鲁迅爱好自然科学的心直到晚年还保存着。他搬到上海住下来以后,还曾翻译过一本讲药用植物的小书。有一次,我向德商赖兰公司买了一台六、七百倍的显微镜,鲁迅还想抽出一些时间来研究微小的生物。
鲁迅研究植物学并不拘束于植物形态生活的记载,这是一个国家开始做这方面的研究工作的当然途径。鲁迅虽亦研究分类,搬家到北京以后,寝室间壁的书架上,除却久在法国工作的俄人梅契聂科夫的“长寿论”,德人阿·海尔脱维恩的动物学方面的著作等等之外,还有植物分类学书籍及动植物图谱等书。但他又爱好理论,早在日本留学时,便看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等书。鲁迅认为研究生物学是必须懂得生物哲学的。他虽然十分看重理论,可是又十分看重事实。他很反对没有把事实真相搞清便下断语,也很反对拿片面的事实去推概其余。这二者其实是一件事情,把事实片面夸大也就是没有把事实弄清楚。这是鲁迅的思想方法,不仅对于自然科学,对于其他方面,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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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上海鲁迅新墓 王朝桢摄(劳动报社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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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鲁迅先生与民间文学
赵景深
一 童年对于民间文学的爱好
鲁迅先生在儿童时代就爱好民间文学。他在“朝花夕拾”里谈到他的祖母在夏夜讲猫和老虎的故事给他听,还打谜语给他猜。他又说起,长妈妈替他买来“山海经”,他看到了“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还看到“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长妈妈还讲过美女蛇的故事给他听。鲁迅先生也看过“社戏”和“目莲戏”。
不过,我国过去实在太不注重儿童的书和教育了。鲁迅先生在儿童时代,连“儿童教育画”和孙毓修的“童话”一类的书也看不到,却只能满足于刻印都十分粗劣的“山海经”,图象很坏,几乎全用直线凑合。长妈妈的那个民间故事对于幼童也不适宜。鲁迅先生说:“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社戏和目莲戏都不是为儿童而特别演出的。社戏演出打仗或是花白胡子用马鞭打小丑,儿童还爱看,一碰到老旦坐在交椅上慢慢的唱,是幼年的鲁迅先生所最怕的,他就不要看了。目莲戏除无常、男女吊、武松打虎的穿插等为鲁迅先生所爱好以外,其他也就很少值得他回忆的了。幼年的鲁迅先生想看五猖会,父亲却一定要他背熟了“鉴略”才许他去,以致他看会也无兴致,“至今一想起,还诧异”他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他来背书。
我认为,鲁迅先生大概是自己幼年不能获得幸福,对于他的孩子海婴就特别注意起他的生活来。鲁迅先生说到长妈妈,“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他对于海婴,就预备了一张一个人睡的小床,我在鲁迅先生纪念馆里就看见过这张小床。鲁迅先生在1933年曾写信给赵家璧,慨叹着“中国所出版的童话,实在应该加一番整顿”。我翻检过“鲁迅日记”中的书账,觉得他在晚年购买“土俗玩具集”九卷,也与海婴和他自己童年的回忆不无关系。
可是,不管怎样,鲁迅先生还是从童年得到民间文学的滋养。他后来写作“故事新编”和“南京民谣”这些作品,应该说与童年爱读“山海经”,爱听谜语的歌,有些关联。鲁迅先生在童年就曾幻想过“居住山中,有天然楼阁,巨蚁供使令,名阿赤、阿里,能神变”。还扮演童话剧,“大头不幸的被想像为凶恶的巨人,带领着山羊,占据了岩穴,扰害平人,小头和耸肩的两个朋友便各仗了法力去征服他”。我们可以想到,他当时的想像力是多末的丰富!
二 对于民间文学的重视
鲁迅先生对于民间文学虽然没有专著甚至专文,他却是非常重视民间文学的。他说:“左翼也要托尔斯泰、弗罗培尔。……尤其是托尔斯泰,他写些小故事给农民看,………我相信,从唱本说书里是可以产生托尔斯泰,弗罗培尔的。”(“南腔北调集:”“论第三种人”)这几句话,曾给了不少爱好民间文学,特别是利用民间文学的形式写作的人很大的鼓舞。
鲁迅先生研究“中国小说史”,也曾注意到“小说的童年”。他所辑的“古小说钩沉”,从各种类书上搜集了不少的神话、传说、故事和笑话。倘若我们仔细翻阅一下“中国小说史略”全二十八篇中的前七篇,就可以看出他对于唐以前的小说是多末注重于民间故事的演变。他首先记录了西王母的故事,引了“山海经”的“西山经:”“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历及五残。”“大荒西经”所说也差不多。但“海内北经”却只说:“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墟北。”到了“穆天子传,”西王母就变得比较可亲近,天子请西王母在瑶池饮酒,他们俩还相互作四言诗酬答,颇为文雅。“豹尾虎齿”等可怕的形象都不见了。到了“神异经”又添出了一个“东王公”。到了“汉武帝故事”,西王母还“乘紫车,玉女夹驭;戴七胜;青气如云;有二青鸟,夹侍母旁”。到了“汉武帝内传”,西王母不但不可怕,还很漂亮,“文采鲜明,光仪淑穆………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就跟今天戏台上的王母娘娘差不多了。其次,鹅笼书生的故事既引了梁吴均的“续齐谐记”,又引了“旧杂譬喻经”、晋人荀氏的“灵鬼志”以及唐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也很有兴味。其他像第二篇末叙门神故事的演变,第七篇末叙呆女婿故事和执长竿入城门的笑话,都是值得注意的。
我们从“鲁迅日记”来统计他所购买的书籍,也可以知道他很重视民间文学。他买过日译的“千夜一夜”十二卷和俄译的“一千一夜”三卷,这是阿拉伯民间故事的宝库。他还买过英文本的“波兰民间故事十篇”,德文本的“格林童话集”,日文本的“支那童话集”、“日本童话选集”三卷、“童谣及童话的研究”、“神话学概论”、“世界童话宝玉丛书”三卷、“星座神话”以及中文本的“越谚”、“目莲救母戏文”和“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最后一种,在写“中国小说史略”时,谈到门神,就用上了。还有1929年买了“佛说百喻经”,后来还在南京刻经处刻印了不少本推广流通。
鲁迅先生是这样地重视民间文学。环观今天的一般人们,对于民间文学却极为漠视。一般文艺刊物很少刊载民族形式的作品。1942年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以后,新文艺曾经重视过民族形式,也出现了不少优秀的秧歌剧、秦腔、越剧、鼓词以及用陕北信天游民歌体所写作的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曾几何时,现在似乎又快忘掉毛主席的提示了。最近周扬同志在八大会议上说起“整理和研究民间文艺……进行了一系列的工作,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但接着却说:“但是,这方面的工作,还只是开始。轻视、排斥和粗暴地对待民族传统,仍然是目前文艺界一个主要的错误倾向”。我希望大家在纪念鲁迅先生的时候,能够同时扭转偏向,也能重视民间文学。
(全文未完)(附图片)
鲁迅像   酆中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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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我和鲁迅先生铁门话别的一幕
许钦文
1925年8月间的一个晚上,我和陶元庆同住在绍兴县馆,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北京一道到台州去教书,还有些关于书面画和出版的事情要同鲁迅先生接洽。由陶元庆收拾行李,我吃了晚饭就赶到宫门口西三条胡同去。进门以后我照例走了半个院子就叫“大先生!”听到说“请进来”的是老太太的声音,这已使我感觉到异样;掀起帘子进了那上房中央的一间,更觉得和往常的情况两样,见不到鲁迅先生,老虎尾巴黑暗沉沉,没有点上煤油灯。由于老太太的说明,我才知道鲁迅先生到女子师范大学的维持会去,因为那红楼已被反动派的军警包围,困守在那里的同学们很恐慌。
“女孩子给军警包围总是害怕的啰!”
我听老太太这样说了,就匆匆忙忙转到石驸马大街去。我从骡马市大街过去,本来进了宣武门不久就到石驸马大街。我绕了一个大圈子,因为没有想到鲁迅先生会到维持会去过夜。
那红楼的铁门前果然密密层层地满站着军警,那铁门里面也有女同学排队站在两边把守;人数也不少,只是比较铁门外面的,显得个子矮小些。把守在铁门里的不让人随便进去,把守在铁门外面的不让人随便出来。想进去的人军警也要盘问。我走向铁门,被拦住。
“我是来找鲁迅先生的!”我高声向那铁门说。
“你是来找周先生的么?”一个轻脆的声音回对。
我说明了自己的姓名,就望见有位女同学旋转身子往里走,接着跟进去了一位,好像以为一个人办这一件事还不够的样子。
不久鲁迅先生出来;他先轮眼望了望把守在铁门外的军警,冷冷地一微笑。他又轮眼看了看把守在铁门内的女同学们,喜愉地一微笑。我见了鲁迅先生就大步迫近铁门去,两旁的人再也不能阻止我。我和鲁迅先生面对面地站得很近,只是隔了一道花铁门。我依照习惯和鲁迅先生说家乡话,他也用绍兴话回对我。我向鲁迅先生报告事情的时候他接连地点头,有时真情地笑一阵。我们谈得很起劲;我顺眼瞥见,两面四旁的人听不清我们说的意思,是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别后我走出了军警把守的范围,回头探视,望见鲁迅先生在和女同学们讲话,大概是在说明我去见他的目的。当时说的,其中两点,就是用他的相片由陶元庆用木炭给他画肖像和印我故乡小说集的事。
女师大同学因为不堪校长杨荫榆的压迫,起来反抗,形成风潮;又被开除,解散学校。教职员为着顾全同学们的学业,这才组织维持会。鲁迅先生在女师大兼课,每星期不过一两小时。可是他不忍坐视青年学生被迫害,正义所在,他就不顾一切地这样参加了维持会。
“铁门话别”这一幕,如今已经三十多年,但在我的记忆中,还是很清楚的。现查鲁迅日记,鲁迅先生在8月间到那女子师范大学维持会去是有十二次之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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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永远不能忘怀的几件事情
何家槐
由于白色恐怖的严重和其他的一些原因,我在“左联”的整个时期,竟没有机会和鲁迅先生见过一面,这实在是我的一个终身遗憾。
但是,有三件和鲁迅先生有关的事情,却使我永远不能忘怀,永远鼓舞着、鞭策着我前进。
1932年下半年,国民党上海市政府和上海市党部阴谋大批逮捕学生,把当时上海所有较进步的大、中学生都列入黑名单,企图全面搜捕,一网打尽。当时我和鲁迅先生并不认识,也从未通过信,但鲁迅先生却经过良友图书公司编辑赵家璧先生(因为我曾在良友出过一本短篇小说集,所以和赵先生认识)通知我赶快搬入上海租界,这样我才幸免落入国民党特务之手。鲁迅先生的热爱青年,于此可知。
在加入“左联”之前,我曾经写过一些幼稚的小说和散文。在加入“左联”以后,我在做其他工作以外,虽然也还是练习写作,先后写了一些东西,但写得太少,也写得不好。这时我仍然没有见过鲁迅先生,也没有和他通过一次信,可是他却曾经不止一次地提到我,并且说过这样的话:“进了‘左联’,应该写得更多、更好,像他这样下去,不要说左翼作家,怕连作家也当不成……”很明显,先生的意思是担心我会变成一个挂招牌的、空头的“左翼作家”;“左而不作”,他一向是非常不满的。我听到了这种警告以后,虽然觉得很惭愧、感激,但始终没有严格地要求自己,好好地写一些东西,实在是辜负了先生的期望。
鲁迅先生逝世的时候,我正大病初愈,连走路也很困难,但我也和其他热爱鲁迅先生的青年一样,整天都在万国殡仪馆附近徘徊,并且不时地进去瞻仰先生的遗容。在出殡时,我也跟着成千上万的、高举着挽联、遗像、花圈的送葬者把先生遗体送到离上海很远的万国公墓(在虹桥飞机场)去,在看着先生的遗体安葬了以后,才和几个同志在阴雨的黄昏中徒步走回上海。那天租界当局是戒严(名义上说是“监视”)的,我们一路都可以看到全副武装的巡捕和摩托车,国民党的特务和巡捕房的暗探也布满各处,可是,送葬的人们却根本没有把他们看在眼里,大家都沉浸在悲痛而且愤怒的心情中;那浩浩荡荡的送葬行列,事实上是对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一个大示威。
以上三件事情,离开现在至少也已经二十年了,但在我的记忆里,却始终是这么新鲜,这么生动,仿佛还是昨天才发生似的;即在今后,它们也将永远地使我不能忘怀,永远地鼓舞我、鞭策我前进。
1956、10、18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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