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10月1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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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因纪念鲁迅而想到章太炎
宋云彬
今年是鲁迅逝世二十周年,也是章太炎逝世二十周年。鲁迅跟章太炎有师生之谊,因为鲁迅在日本东京的时候,曾经和许寿裳等一道去听章太炎讲学。章太炎是1936年6月间逝世的。那时候鲁迅大病初愈,还不能写文章,到了10月上旬,鲁迅才写了一篇“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后来又写“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但没有完稿,成为绝笔了。
“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虽然是一篇短短的杂文,却抵得上一篇数万言的章太炎评传。鲁迅认为章太炎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他指出章太炎当年的斗争精神,“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他说:“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然而鲁迅也指出了他老师的缺点。他说:“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和时代隔绝也就是脱离民众。所以鲁迅说:“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收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然而鲁迅接着就加以解释道:“但这也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鲁迅呵斥那些诋毁章太炎的无聊文人道:“近有文侩,勾结小报,竟也作文奚落先生以自鸣得意,真可谓‘小人不欲成人之美’,而且‘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了!”最后鲁迅表示,希望准备刊行章太炎著作的出版社,能够把章太炎“先前战斗的文章”给补刊进去,“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
过去封建社会有一种教条,就是:晚辈对于前辈,小辈对于长辈,只许赞扬,不准批评。公羊家不是有一套“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的所谓“春秋大义”吗?所以像鲁迅那样,弟子给老师做结论,做到有赞扬也有批评,而且批评得那么中肯,在从前封建社会里是绝无仅有的。
我不说“绝无”而说“绝无仅有”,那是因为章太炎跟鲁迅一样,给他的老师俞曲园做过结论,也是有赞扬也有批评,而且批评得十分中肯的。章太炎写的那篇“俞先生传”,首先肯定了他老师留在学术史上的业绩,并叙述了他自己怎么样独立思考,说解经义的时候往往跟他老师的意见相左,然后指出他老师的短处:“然不能忘名位;既博览典籍,下至稗官歌谣,以笔札泛爱人,其文辞瑕适并见;杂流亦时时至门下:此其所短也。”这样的文章,现在看起来似乎极平常,但在当时却需要有反对封建教条的勇气,才敢下笔的。
俞曲园门弟子众多,可是除了章太炎,没有第二人能写这样的一篇“俞先生传”;章太炎门弟子也不少,可是除了鲁迅,没有第二人能写“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这是因为章太炎和鲁迅都富有革命精神,立场观点正确,是非爱憎分明的缘故。然而就留在革命史上的业绩来讲,俞曲园根本谈不到,章太炎远不及鲁迅。这就不能拿师生关系来衡量了。唐朝韩愈已经说过:“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庄子说得更好:“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君自此远矣。”当年鲁迅跟章太炎学“说文”,还加入了章太炎他们所发起的革命团体“光复会”,然而章太炎却“自崖而返”,退居于宁静的学者,鲁迅则奔轶绝尘,“自此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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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秋日闲话
茶客
古来诗人多把秋看作悲愁的季节。从诗经起,就说“秋日凄凄,百卉具腓”。屈大夫在“湘夫人”里有“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句子,写得何等意远韵长、风流蕴藉!然而任它风流煞、蕴藉煞,也还是掩不住笔底下的“悲”意。到宋玉的“九辩”,那就变本加厉,开头便是“悲哉秋之为气也!”接着是一连串的“萧瑟兮”“憭栗兮”“泬寥兮”“寂漻兮”“惨凄增欷兮”“怆怳懭悢兮”……。照他写来,漫天地、彻宇宙都是一片令人“不可为怀”的“悲气”。从这以下,举不胜举;连老杜也不免要说一声“老去悲秋强自宽”。然则就难怪有“秋士悲”的古语了。
古人的悲,自有其原由,那是为其时代所决定的。不能忘记“秋日凄凄”的后面,就还有“乱离瘼矣,爰其适归”。余可类推。今天的我们大可不必“欣赏”古人的这种悲秋的情绪。同样理由,也就无须乎抹杀“乱离瘼矣”,强古人以今人之思想感情,抓住“悲秋”,将古人大大教训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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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给人的印象,不但因时而异,而且也因地而异。英国济慈(Keats)的名篇“咏秋”(OdetoAutumn)最为可喜。但是他一上来便说:秋是“烟雾霏微的季节(Season of mists)”这怎么也引不起我的同感和共鸣。秋,在生长于中国北方的我看来,它最重要的特色就是晴明。据说闽人称秋为“大清明”,相对于三月里的“小清明”而命名。我觉得秋足以当此佳名而略无愧色。我们的诗人写秋,不管是范希文的“碧云天、红叶地”也好,黄山谷的“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也好,张文潜的“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也好,总之,只不见有“烟雾”的意味(尽管范公也说“波上寒烟翠”)。有一位前辈的集子取名叫“秋明集”。好一个秋明!这个明字下得最有分量,摄尽晴秋之神。它和“烟雾”却是多么不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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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济慈的诗从这半句往下读,便实实写得对景起来了。他写道:秋“给蜜蜂开放出越来越多的晚花,致使蜂儿们觉得暖日是没有尽头的”(这是大白话,诗,我是译不来的)。这真真写煞“秋明”了。借以说明,秋给古今中外的印象是多么可爱,何尝总是可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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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慈又说:秋是色香味俱足的成熟丰收的季节(Mellow fruitfulness)。这又大好。我们的“秋”字本义就是“禾谷熟也”。所以年成好就叫“有秋”。三月叫“竹秋”,四月叫“麦秋”——白香山曾说:“洛下麦秋月”。一年中收麦子的季节当然是“麦秋”;收稻谷晚禾的季节呢,则是“大秋”。庚桑子说得好:“正得秋而万宝成”,这是多么吉祥的季节啊,也何尝是“可悲”的呢?
古来一年中的节日,从上元起,到腊日止,不知有多少。到今天,三大节——春节、端午、中秋——始终为人民所必“过”;其余的,可有可无了,或过或不过了。春节,不待多说。端午和中秋,为何也有这么大力量,历数千年之久深入数亿人民之心呢?难道真是人们借口好吃粽子和月饼吗?怕未必这样简单,其中定有道理。我想,端午正当夏收之时,中秋恰是秋成之候。人民从很古以来,要过这两大节,恐怕有其食粽和赏月之类以外的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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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就连古来的秋士“悲”、也不必拘看,认定“悲”就是悲伤、消极、不健康、要不得。“悲”字原有“感触”“顾念”的涵义,实际略相当于“思”。这个季节的金风玉露,呼吸一新,确实使人易感、多思。这倒不一定就是什么坏事。它使人从暑热中而凉爽,从昏沉中而清醒,从急躁中而沉静,从浮浅中而沉潜,从幼稚中而成长,从无所用心中而多所思考。一个学年以秋为首,大有道理。对于其他事业,特别是科学研究、学术探讨之类,与其“一年之计在于春”,似乎也不如“一年之计在于秋”更为得计。
那么,我们固然不必称赏古人的“悲”,可是倒也不妨趁此大好秋光,作个多动点脑筋的“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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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谈鬼
秦牧
最近上海报纸上有人在讨论古典戏剧里可不可以出现鬼的问题。因为自从解放以来,“鬼”纷纷从舞台上给赶跑了,原来有鬼出现的“王魁负桂英”、“游西湖”中的女鬼魂都被戏剧改革改掉了。
我是赞成古典戏剧里应该保存鬼的位置的。
因为欣赏鬼故事,仍然是今后文明人应有的文化素养之一。
知道毛毛虫、鼻涕虫是肮脏的,当然是好事情,但如果能够不光是讨厌它们,还能够在博物馆里、标本室里观察它们,鉴赏它们,也许比单单讨厌要高一级了。
知道砒霜、毒草能够杀人,当然是一种知识,但如果不仅仅知道这些东西能杀人,还知道某一分量的砒霜和毒草,可以治某一类的病,也许又比单单知道它能杀人要高一级了。
知道佛经、圣经这类的宗教经典,是自然和社会科学幼稚时代的产物,里面充满着唯心论和宿命论的思想,自然是一种正确认识。但如果能够不仅仅停留在这种认识上头,还能够从人类思想发展史,从社会观点、从文学欣赏的角度来读一读它们,也许又要高一级了。
对于鬼的问题,我的理解也是一样。
知道“鬼”只是蒙昧时期人类自己制造出来吓自己的玩意。知道一千多年前古代的思想家已经尖锐地提出了“岂容形亡而神在”的驳斥,知道一切生命体都只是氢氧碳氮等元素的构成物自然是好的;但如果能够更进一步,坐在剧场里欣赏古代的鬼故事,像看哈哈镜一样,从古怪的形象中看出前人的思想和感情,希望和恐惧,看出社会压迫在人们意识中造成的影响……,岂不更好!
一个披头散发,阴魂不散的舞台上的鬼魂,使我们听到多少古代人“与汝偕亡”的惨厉的声音!
如果绝对不允许舞台上出现鬼踪,那么许多古典作品都必须根本修改,现代作家必须和古典作家联名编剧才行了。
我们舞台上是出现过许多仙子的,如果只准许仙子出现而不准许鬼出现,这也不大公平,鬼魅和神仙原都是人类臆想和塑造出来的,按其出现的先后来说,鬼一般还是大哥,神仙只是弟弟。原始部落就有祭鬼的行为了,神仙却是稍后社会阶段的产物。厚待弟弟冷落哥哥是不大应该的。
“聊斋志异”一类的鬼故事,不但我们在欣赏,苏联人也翻译过去欣赏了。如果只准许在书本里欣赏鬼而不准许在剧场里欣赏鬼,又未免厚待了出版社,亏待了剧团了。
随着我们文化生活的一天天丰富,以后我们会越来越多地鉴赏着中外的古典戏剧的。许多外国的古典戏剧,正和我们的古典戏剧一样,常常有鬼角登场,像“浮士德”、“哈姆雷特”、“青鸟”之类就是。这些外国的古典戏剧,我想我们的作家是不会动笔去窜改它的罢。那么,只准许外国戏剧的鬼角登场,而不准许本国戏剧的鬼角登场,这又未免太优待外国,和太薄待本国的古代戏剧家了。
因此,我想:人民终归会坐在剧场里欣赏古代的有鬼出现的戏剧。
但如果以为在任何场合都适宜上演有鬼魂出现的戏剧,我想也是不大现实的。对于一个正在闹“神仙水”闹鬼的村落,我想就没有去上演这类戏剧的必要。在其他的一些场合,上演这一类戏剧时对某一类的观众加以若干的说明,我想有时也不是浪费的事。
时间、地点和条件,对于许许多多的事情总是要起作用的吧。不管任何的时间、地点和条件,都一定要或者一定不许上演有鬼角登场的戏剧,我想这种绝对化的认识,决不能说是“辩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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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鲁迅小说里的两条小命
徐淦
在“明天”这篇小说里,与“朝华夕拾”中“父亲的病”里的态度一致,鲁迅先生的横眉所怒对的,是庸医的两个指头。
日夜纺纱为生的寡妇单四嫂子的儿子宝儿病了,那病,照懂得医道的鲁迅先生的描写,是慢性肺炎,并非不治之症。但是,单四嫂子贫穷而又迷信,她那三部曲是:一求神签,二许愿心,三吃单方。直到三者都不见效,她才不得不花四角银元,把孩子抱到何家去诊何小仙了。
这里要插上几句:绍兴城里当时有两个远近闻名的何家,一家是算命排八字拣婚葬吉日的何瞎子,还有一家就是世代行医的了。鲁迅先生笔下的庸医,在“狂人日记”里姓何,只称何先生,在这里就连名带姓叫何小仙;在“父亲的病”里姓了陈,叫陈莲河,其实是用同音的三个字翻了个身,原来何家这一代行医,给鲁迅先生的父亲治病用尽了“原配蟋蟀”一类药引的,他那真实的姓名是何廉臣(愿他的在天之灵平安,他是笔者的姨老爷)。所以,三个医生的模特儿是一个。
小说“明天”里面的何小仙,鲁迅先生用经济的笔墨作了典型化的刻划,他对单四嫂子怀抱中的奄奄一息的孩子,伸出“指甲足有四寸多长”的两个指头按了按脉,回答把全部期望寄托给他的单四嫂子的话,只说了两句半,第一句是术语:“他中焦塞着”;第二句是敷衍:“先去吃两帖”;还有半句是玄之又玄的行话:“这是火克金……”。说完,他闭上了眼睛,那意思是他还要看下一个,你可以走了。单四嫂子像见了名医都有三分畏缩的乡下妇女一样,不敢再问,抱起宝儿走了。而宝儿,在吃下了第一味必须买贾家济世老店秘制的“保婴活命丸”的那剂药之后,当天病重,叫了一声“妈”,呼吸就从平稳到没有了。
两篇小说里的两条小命,一条是邪门的单方断送的,一条是乱开的药方断送的。鲁迅先生当时固有切肤之痛(他的四弟六岁时死于肺炎),我们现在想想也心有余悸,凡是曾经被疾病加人为的因素夺走过亲爱的子女弟妹的人,读了更都会格外地触到心头的创痛。
我并不想借题发挥,说一切单方都吃不得。单方,虽然说不出道理而确能治病的并非没有,千百年来它也真的救过人;但是想入非非、以讹传讹,以致草菅人命的也实在不少。这种死得冤枉的人,大都没有“资格”让人笔之于书或者写了也很少人注意。(续昨,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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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喜见长江水
陈震喜见长江水,浪花拍蓝天。记得当年稻花飘香八月间,辞别江南奔赴内蒙大草原。青年决心要远行,一去边疆五六年;壮志如江水,奔流万里远。姑娘含泪来相送,手帕挥舞大江边。渴饮长江水,故乡水更甜。江边拖拉机迎风吼叫,喷药飞机掠过无边棉田。有心想把边疆夸,无奈故乡走在前;回到边疆后,快马再加鞭。姑娘抿嘴轻声笑:决心谁大谁占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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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北京“鲁迅故居”一角(木刻) 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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