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5月28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内蒙春光》的检讨
王震之
编者按:本刊于四月三十日刊登了布赫与钟惦篚两同志关于影片《内蒙春光》的文章,这两篇文章对《内蒙春光》一般都是赞扬的,没有指出它在表现民族政策上的缺点和错误。编者也没有看出这种缺点和错误,这是不对的。现在发表《内蒙春光》编剧者王震之同志的检讨,望读者注意。我们大体同意他的检讨,并希望修改后的《内蒙春光》,获得真正的成功。
《内蒙春光》上演之后,除听到许多鼓励之外,听到了对它内容上的错误的严正的批评。这部影片对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民族政策作了不正确的描写。作为该片的编剧,我觉得这个错误是严重的。我们正在对这影片进行修改的工作。我现在把我自己初步的检讨写出来,希望大家给以严格的批评,并对修改提出意见。
影片的故事,是企图反映一九四七年秋东蒙一带的实际情况。当时东蒙是处在解放战争初期的环境里,摆在内蒙人民面前的只有两条道路:一条是接受国民党反动派大汉族主义的统治,使内蒙民族陷入更深的悲惨的深渊里;另一条道路,便是接受共产党的民族平等、民族团结的政策,在反对国民党反动派企图奴役全国人民的战争里,和全中国人民一起战斗,争取全中国人民的胜利,从而获得自己民族的解放。东蒙人民所选的,是后一条道路——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和全中国人民一起,战胜了蒙汉两民族的共同敌人国民党蒋介石匪帮,从斗争中取得了自己民族的解放。这历史的事实有力地说明了内蒙人民的解放,和全国人民的胜利是分不开的。
与上述的斗争同时进行的,是东蒙民族内部的斗争。东蒙少数的反动上层分子,因为迷惑于国民党反动派暂时的实力强大,走上了通敌叛卖的道路,因而给内蒙人民制造了一些灾祸,他们自己最后也被内蒙人民所打倒。但是权衡这两方面的斗争,对于国民党反动派的斗争毕竟应该是根本的和主要的。这是因为,第一,国民党反动派是全中国人民(内蒙民族也在内)的公敌,是出卖中国人民利益的卖国贼,是美帝国主义的走狗,是当时东蒙的少数背叛东蒙人民利益的反动王公们的幕后主使者;如果不从根本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便无从根绝东蒙内部敌人的叛卖行为。第二,国民党反动派一贯地是大汉族主义者,他们一方面诱惑少数不明事理的内蒙王公,并借此以遂其奴役内蒙人民的企图,另一方面又从理论上根本否认中国各兄弟民族的民族存在和民族权利,在行动上对各兄弟民族实施着高压、抢掠、屠杀的政策,使得内蒙人民对汉人充满民族仇恨和隔阂。如果不用艰苦的工作消除这种长期历史造成的民族仇恨和隔阂,各民族的真正解放和友爱合作是不可能的。因此,成为内蒙人民解放斗争中最主要的敌人的,首先是全中国人民的公敌也是大汉族主义者的国民党反动派,这是无可怀疑的历史的真实。
影片《内蒙春光》中虽然也暴露了国民党匪军抢劫草原,和蹂躏内蒙人民的罪行,但剧本中把内蒙人民反对内部的封建压迫的斗争当作中心来加以描写,而对于国民党大汉族主义者的罪行描写得却十分不足,如在刻划国民党特务“杨先生”这一人物时,只一般的描写了他的饮酒,享乐,强奸妇女这一些表面的劣迹,对于国民党特务真正带给内蒙人民以灾难和痛苦的罪恶的本质则没有更好地去揭露。这不仅把革命的主要任务——打倒蒙汉人民公敌国民党反动派——弄得模糊不清,并且会使观众错误地以为:解决各民族问题的方法不是去促进民族团结反对各民族的共同敌人——国民党反动派,和它所勾结与依附的美帝国主义者,相反的却是在条件不成熟的时候去掀起各民族内部的反封建斗争。少数民族的解放只有在中国各民族人民的共同敌人——外国帝国主义及其国内走狗国民党反动派——被打倒以后才有可能。从一个民族孤立地来看,这民族内部反动统治者自然是人民的主要敌人,但就全局来看,少数反动王公上层分子,当中国各民族人民的共同敌人被打倒之后,他们必然失却依靠,成为一个较易被处理的问题了。因此《内蒙春光》虽然比较深刻地揭露了内蒙民族内部的阶级矛盾,人民的痛苦和反抗,但作为少数民族解放历史的一个真实的反映,是有错误的。
剧本中通过了顿得布这一人物的觉醒,企图说明内蒙人民经过了阶级觉悟,如事实的教训,消灭了反动统治阶级所造成的民族仇恨,而达到蒙汉人民的团结,但是由于剧本中没有接触到所以造成内蒙人民仇视汉人的历史的原因,是他们历年来饱受大汉族主义者欺压、排斥的切身经历所形成的,因之顿得布仇恨汉人的思想便没有他实际的根据,而在问题的解决上便也显得无力。
由于对于内蒙人民革命的基本任务没有弄得明确,因而在影片中对于王爷这一人物的处理也是不恰当的,特别是代表着共产党的苏合同志对待王爷的态度,也是不符合共产党的民族政策的。我只看到了王公对人民的压迫,和少数民族中的败类通敌叛卖的事实,却忽视了在国民党反动派大汉族主义者的面前,这样的王公虽然与其本民族的人民大众之间有着矛盾,但是因为他们与国民党反动派之间也有矛盾,因此,在一定的条件之下,人民就有把这些上层分子争取过来或使之中立的可能。中国共产党的政策,就是争取这种可能的实现,对于少数民族中的上层分子,采取坚定的团结争取的方针。这种方针的目的,是为了集中力量打击帝国主义与国民党反动派,并为了消灭国民党反动派所造成的民族仇恨,实现民族的团结和各民族的解放。实际的事例,以抗战时期所发生的伊盟事件为例,国民党大汉族主义者的军队,侵占了沙王府,抢劫了王府的全部财物,把沙王逼得无路可走。然而,在中国共产党正确的民族政策之下,沙王受到了中共中央和西北局的招待,在陕甘宁边区找到了安身之所,沙王身受感动,至死不说反共的话。即如在《内蒙春光》剧本中所反映的解放战争初期,东蒙一带一部分的反动上层分子,因为对于国民党的力量抱着幻想,不相信人民的力量,而有着通敌叛卖的行为,但是中国共产党对于东蒙的上层分子,包括这些曾经是反动的上层分子在内,还是吸收他们参加政府工作,对他们进行改造教育。而《内蒙春光》的剧本中却忽视了少数民族的上层分子在反对大汉族主义这一点上有被人民争取过来或保守中立的可能这一方面,把王爷表现成十分顽固,至死不悟,似乎这就是一般王爷的代表。更重要的是忽视了党的团结争取政策这一重要方面,以致在剧本第一场布赫政委交待任务时就完全没有提及对王公上层分子的争取工作,而以后在苏合与王公接触中也没有表现出对王公的仁至义尽的争取与团结,而处处表现了盛气凌人的傲慢的作风。这是由于剧本缺少政策思想的原故。
虽然我在写作这个剧本时,也深感到关于民族问题的处理上要十分谨慎小心,但根据这次对人民政协共同纲领第六章的研究,对照着影片的内容,才深感到自己的认识与共同纲领中的民族政策,和人民政府对于民族问题上所采取的谨慎方针,是有着很大的距离。
我将在对《内蒙春光》的修改工作中与干学伟同志一道尽力使它更真实更正确地反映我们民族政策执行过程中的历史的实际的情况,使这部影片在政策思想上提高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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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强扭的瓜不甜
谷峪
编者按:本篇描写封建婚姻制度怎样还残留在经过土地改革后的老解放区农村中,但人民中新的力量已经成长,它终于战胜了这种不合理的制度。故事的发生是在婚姻法颁布之前,但由于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正确的领导、和农民群众觉悟程度的提高,在旧社会中往往成为悲剧的包办强迫的婚姻,在新社会中却是被纠正而得到圆满的解决了。小说的内容也正显出了婚姻法的颁布是十分及时和必要的。在本刊发表过《新事新办》《三十张工票》的这位新作者,在这一篇里显示了他的艺术表现的能力。

小勇正和几个儿童玩捉老蒋的游戏,他的妈妈娘气冲冲地抓住了他的小手腕——
“唉!真不懂事,整整九岁啦,娶了媳妇的大汉子啦,刚从轿上滚下来就往外跑!”说着便死拉着小勇往家走。小勇打着坠悠(注一):“不,不家去,净是大人……。”
“死孩子,有谁啦?你姑、你姨、你表姐……怕谁呀?……快到家去,和她们拉个大人话,也叫她们把你夸夸。”
“她们逗俺。”
“还说傻话,谁不说你成了个大小子!”最后,老妈妈使了使劲,爽利把这个九岁的新郎背了起来。小勇没了办法,只是蹬达他那两只小脚。
一进院,人们就拍起巴掌来。“哟!全都看新女婿吧!”
“呀!不光叫背着,到屋里还要嚼嚼干妈妈呢!”笑的人们拧肚肠子。
他娘马上就明白啦:娶了媳妇,萝卜不大也是长在了背上,万万不能再像从前似的,小奶孩一样啦,总要锻炼个丈夫样子。所以,从自己的膀肩上,急忙扒开了小勇的两只手。小勇没有防备这一下,一下子脚没站稳——摔了个后仰炮,竟“妈”的一声哭啦。人们全围了上来,有的怪可怜他,便安慰几句;还有的,在旁边说上一句俏皮话。小勇的娘,又生气、又着急、又疼自己的孩子。最要紧的,是怕叫新媳妇,或人家娘家人看见。在仓皇失措中,她瞅见新房的窗玻璃上贴着一个红润润的脸。仔细一看,黑黑的头发,弯弯的眼眉,双眼叠皮的一对眼睛,像一洼水一样,往外瞪着;左嘴角上的黑痣,像一颗黑豆粒似的明明地凸现着。不是新媳妇是谁呢,大糟糕,特糟糕!大年五更煮饺子,偏偏露了馅。妈妈娘急忙把小勇后半截哭声按了回去。看来,小勇经过了今天这个锻炼,似乎也进了一步;出在平常,简直非把泪水淌干、嗓子嚎哑、心口有点疼了,喝上一碗水,才算拉倒。
小勇到了屋里,姑们、姨们,就夸起来啦;什么样的话好听就是什么:
“这二年,又进财又进人,你们又生产的好,可该享福啦。”
小勇他娘,乐的把心话全吐了出来:“多叫他姑、他姨们夸,光凭我可不行,不是共产党,毛主席主张好,那有今天呢!”
“可不,二十年前,做上个美梦,也想不到今天。看,熬的当上婆婆啦!”他大姨,拍打着那膝盖这样捧。她老人家在当屋,打着磨游(注二)向众人道:“以后什么我也不操心下力啦,他俩口种这十几亩好白地,一天有我三顿粥喝,夏有我的单;冬有我的棉,我就足是福啦——享几年清福吧!”她心满意足的,差点快笑出了声音。
“常说‘早有儿,早得继。’大姐今年才四十六,就支使上了那儿媳妇啦,真是……。”
“他那亲姑们、好姨们,以后有个鞋啦,袜啦哩,尽管捎来做吧!”
人们虽然是这样说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坐在炕上的他大姨,和倚在被子上的他二姑,却偷偷扭回头去,对着土墙发笑。

当天,天已经黑了。妇会主任拧着眉头,从新媳妇屋里,一步一步地走出来,后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轻轻地划了她一下:“巧灵,看人家真是好媳妇——四方大白脸的。你说呢?”
“媳妇好是好,就怕长不了。”
“说话就叫我不爱听。看人家富足足的日子,小勇又不呆不傻,怎么长不了呢?”
“谁和东西结婚哪!如今翻身了,只要个人的手不是泥捏的,到那里也有富日子过……”她等一个老人走过去,又接着说:“小勇他俩,第一不是自由对的象;第二岁数差得大,小勇和没有长全毛的光屁股小雀一样,还不到结婚年岁。日子一长,那怎么能行?”
“……有骨头不愁肉,莫非有小就没有大啦?熬着嘛,熬的那大道冲成了河,还不行吗?”
妇会主任再把声音放低:“熬到什么时候,也熬不到个相当。岁数谁又不能等谁。再一说,那么小就娶媳妇,一点好处也没有。”
“看怎么样,就不会给人说个吉利话!”她扭了个辘辘把弯。甩开了妇会主任。妇会主任也是满脑袋装着问题跨进了农会主任家的门。
夜深了,小勇他娘把人们撵净;把小勇安排到儿媳妇屋里,她心里舒坦的光想笑。她稳稳地走到毛主席像前,行了三鞠躬礼,心里想:没有共产党领导咱翻身,那里咱能早早地支使上儿媳妇……享福?她又连想到土地改革以前的光景,便无力的倚在了被子上,耳朵里山响,脑子里发烧,糊糊悠悠,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两滴热泪“噗哒哒”流了下来。
这一天刚静了抽袋烟的工夫,藏在牛棚里的小伙子;草屋里的大姑娘……全出来啦。他们在院里,踱着踏不死蚂蚁的步儿,最后都停止呼吸地伏在新房的窗户底下。
初九的月亮已经落在西边,天空中只留下几颗呆头呆脑的星星,有的人已感觉冷了,把身上的衣服裹了裹说道:“唉!真叫人等的发烦。”又一个媳妇咬着一个姑娘的耳朵说:“走吧!他俩有什么听头?”只见那姑娘的肩膀歪了一歪,大概是不怎样同意,旁边的一个人却答了腔:“沉住气,自古听房就是赔本的买卖。”忽然有人轻轻地扯了他一下,只听屋内有拉被子的声音。大家站了起来每人的耳朵几乎都快把窗纸弄破,只恨临来忘了掏掏耳朵,显的它太不管用啦。不大的工夫,新媳妇发出了长长地唉叹声,紧接着用极低沉的声音叨念道:“看,尿湿了这么一片……。”
“嘿嘿……”“哈……。”“噗哧!”人们再也蹩不住啦,笑声一齐爆发了出来。
小勇的妈妈,从梦中被惊醒,揉着两只老眼跑出来:“我那好孩子们哪,天都快鸡叫啦,还不家去睡哟!明天不干活啦!”小勇的妈妈,他是最疼孩子的老人,别人家的孩子就像她亲生的一样,平日里,姑娘、媳妇、半大小伙子,谁都尊重她,爱她跟自己亲妈妈一样。她把两句急话喊过去,便轻轻的推着大家道:“……走吧,明天来,我预备好东西给你们……。”
小勇妈刚要上大门,妇会主任一脚踏了进来,小勇娘问道:“打那里来?”
“从农会主任家来。”妇会主任停住步后,小勇妈楞住了,静听她讲什么事。这时妇会主任有满腔的话,就是不知道从那里开头,说错了怕老人生气,所以转了个弯儿道:“大娘你睡吧,明天我再来看媳妇。”
小勇娘很觉不自然,到她走后,她还手扶两个门框,探着头,直望着巧灵的背影;直到那条黑影渐渐消失了,她还捉摸这个滋味。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小勇家里的事,却一天一天不一样啦。新媳妇吃不动,喝不多。小勇也不像从前那样欢蹦欢跳的,天天搭拉着脑袋,连大当街都不敢去。学校里的同学都说他占着人家的媳妇;还说这就叫缺德。那天,一个人问他道:“……娶媳妇做什么?”
“做饭,做活。”小勇很简单地回答。
“还有呢?”小勇想了半天,再也没有什么了,只得翻了过来说:“做活、做饭。”
那人指着他道:“傻小子……哈哈。”小勇到家后倒在娘怀里一学说,他妈妈只是哼唉的叹气。
原来小勇娶媳妇的那天,妇会主任是才在县上开会回来。一进门,妹妹就告诉她小勇娶媳妇的事啦,起初半信半疑,后来一打听外人,一点也不假。天将黑了,她在小勇家转了转,越想越不对劲。她找到农会主任问道:“小勇这么小就结婚,干部们一点也不管吗?”农会主任把情况告诉她:他们的亲事,连提带娶才七天。据风言风语的传说,是她爹不叫她和别人对象才急忙嫁给这里的。干部们当时为这事也作了研究,也有不少的争论。农会主任的意见是:不管是谁,不够年岁结婚就该制止;村长却说:小勇家是土地改革后的翻身户,从前愁的是没人寻,如今有人寻,那有不寻的道理呢?这两个意见都有拥护的群众。谁的道理也说不服谁。直谈到鸡叫三遍,也无结果而散。

天刚黑,小勇家正吃晚饭,妇会主任便来探小勇妈妈的口气。一掀门帘,坠儿就明白了,因为预先她和坠儿谈过两三次。坠儿乖乖地把桌子上的碗筷收拾了,静静地撤到一边去。
几句闲篇过去,妇会主任用很随便的口气问道:“娶了媳妇以后,日子过的怎样啊?”
“哈……多叫他婶结记着,都是欢天喜地的。”口里、脸上,虽然这么表示,但从声音上,听得出这是假的。“哎,欢喜就好,就是怕两口合不来,那样就麻烦啦!”小勇妈没有答声,鼻子却有点酸的感觉,眼珠只是去看窗户。巧灵心里明白,说道:“小勇心眼儿挺精,媳妇老实,还有什么?”小勇妈妈摇摇头,眼睛往窗外一扫:
“真把我愁坏啦,看,一个月的工夫,孩子成了疲布袋(注三)啦!”又指着小勇:“从前这孩子多撑达(注四),如今三言换不出一语来……媳妇又不知道让他?”
“呀!怎么闹成这样啦?”
“怎么,说起来也不怨人家。傻小子连人家的门边也不敢踩。前些日子,我给媳妇钱,买好吃的,也引不过去,除非睡着了往那屋里抱。半宿里醒了还是哭……”她把声音再压低:“她婶子,你说,是不是晚上她治他呀?”
“不,我听她村里人说她可懂理呢。”
“他婶子,你许不知道,风言风语里听说,坠儿在大刘庄还有个对象呢……也不知真假。”
巧灵马上把话跟了上去:“要真的话,人家要向你家要人怎办?”
“那……”她把眼瞪的圆圆地,半天也答不出话来,便一头倒在枕头上。

自从小勇结婚的那天起,巧灵东跑西颠,外村里打听,向上级请示,才算心里有了底。
学校里的支部会是她建议开的。会上她叙述了一切情况以后,农会主任便站起来说:“我还是那个理,小孩子给娶上个媳妇,这不是笑话吗?他们怎么能一铺安心(注五)的过日子?”他出着满头大汗。
村长说:“十来岁娶媳妇多着呢。”没等他讲完,西边有人道:“小孩娶媳妇有是有,那把人治成了什么样子,咱村大顺家、二合家还不是为夫妻不美、婆媳不合,跳井、上吊死的?”
“对,看老封建把人治成什么样子,如今是新社会,这种事就不应有!”
村长的劲头小点了,他提出问题道:“说话办事要站稳立场,小勇家是翻身的贫农,是不是和一般人同样看待?”“坠儿那个对象家也是翻身户呀!”东边有人说。
“这是妇女翻身自由的事,不是斗地主分果实哩!”巧灵大声说。
“小勇娶媳妇,咱们不打通思想不是向他——没有好处,别指望从这里享福。”农会主任的烟锅里烧的烟油“呲啦啦”地响着,会议热烈的进行着。
就在这晚上,小勇已经睡着了,坠儿气冲冲地拍着小勇:“醒醒啊!”小勇的妈妈制止她:“别,喊醒了就费事啦!你抱过他去吧。”坠儿害羞不肯,婆婆道:“大媳妇伺候小女婿这不是常事吗?俺十二上给这里当童养媳,那时他爹才六七岁,穿鞋穿袜不算,还得领他玩玩,谁不夸俺好。”
坠儿硬着头皮抱起他来,刚走到外间屋,院里一个黑糊糊的人影,直向屋里走来。别看是夜里,也可以看见坠儿的脸,立刻刷上了一层红色;心里“噗通通”地砸棒棰,好像她怀里偷的是人家的东西,正让别人堵住似的。黑影儿渐渐地逼近,她便把小勇放在灶火坑里,然后迎了上去。还没等坠儿说话,那人便低低问道:“坠儿吗?”
“是我。”也是低低的声音。她把巧灵拉在自己屋里,巧灵兴奋的说道:“大康来啦,他来和你商量个事。”
坠儿听了像晴天的霹雷,嗓子里被一口酸水塞住,楞了抽半袋烟的功夫才问:“他在那里?”
“在我家。”
“来的是时候,我看今天俺俩跑吧?”
“跑到那里去?”
“到关外去做工……”
“净说傻话,天是咱的啦,地是咱的啦,政府是咱们当家做主啦,咱不是黑人,为什么跑?旧社会的法,今天过时啦!”
“难死我呀!……突不起生气的火,掀不起吵架的岔,怎么能到政府去打官司呢?”
“哎!有理为什么找吵架呢。”
她俩正在屋中讲话,猛听见“哎呀!”一声吼叫,小勇妈变了声音的喊道:“我那好媳妇哪,千不该、万不该,就是砸锅摔饭点了房,也别把俺那孩子放在潮当地睡觉哇!”进屋一眼看见巧灵:“她婶子,你看亏着我踢上了他,要不……这从小擦屎把尿,和绣花似的,一针一线,容易长大的吗?”
巧灵也很心疼:“是呀,病了可怎么着?”
坠儿在一旁咕嘟着小嘴,低着头,就哑叭吃黄连了。
巧灵把老人拉到屋里,婆婆便向她哭诉道:“唉!人家是真心不跟咱过了。”巧灵把老人劝住,老人便把满腹的真情实话吐了出来:“娶上媳妇受上气,添了人口荒了地,把光脚放在蒺藜窝——进退两难哪。”
“大嫂,事情不是明摆着吗!如今你心里有个数没有?”
“有。反正‘散’字不能先在咱嘴里嘣出。”
“这就好办了。”
“唉!又叫人家说咱啦:连个儿媳妇也不会支使!”
“不是会支使不会支使。不好就散,散了才能好。谁笑话?大嫂!你才四十多,参加互助组什么困难也没有,趁能干活再不干……。再说,小勇正在上学的时候,要耽误了,他少不了要埋怨你一辈子;他长大了还愁个媳妇?今儿晚上,坠儿那个对象,大康也来啦!”
她抓住巧灵的胳膊:“是真的?”
“是真的。”
“快快弄清算啦!这种清福我算享够啦,这一个月我算尝到这滋味啦。快,快吧。”
“大娘,我是怕你难受。”
“咱难什么受?咱拆散了人家两口,人家还不知多么难受哪!”
原来,小勇假闭着眼,一句句都听到了,小家伙兴奋地爬起来:“婶婶,,快叫人家领她走吧。”巧灵把小家伙拢在自己怀里,说道:“好儿,咱长大自个对象去,对个识字的!”
“不,一辈也不对哪个,真多余!”

一夜谁也没睡觉,第二天早上,东方刚现出一点亮,街上寂静的很。大康的骡子车,从大街口“咯噔噔”地赶到小勇门口。坠儿也拾掇好啦,巧灵帮她搬东西。大康把拉来的两布袋麦子扛到小勇家:“大娘,为这事你家花了钱,不能叫您人财两空,这两布袋麦子就算……。”
“哎!咱翻身户谁缺这点东西。”
“大娘,你不收下这点,我就难过死啦。”
“对,既然拉了来,再拉回去也不好,收下吧。”干部们说。小勇娘对大康说:“孩子,别和我这老糊涂一样见识,其中这些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不怨你家,怨老封建!”大康说着。
坠儿走过来:“娘!我走哇,这一个月的工夫,什么地方不好告诉我,我以后记着改。”
“都好,乖巧伶俐的……。”她略加寻思又道:“……就是昨日晚上那事叫我……。”
巧灵插嘴道:“后来坠儿与我说了,他不是出在坏心上,是碰见我害臊才那么办的。她想等我走后再去抱。”
婆婆说:“呵!不说明白,这事我得记一辈子。为这事孩子也受了委屈,您婶也费了心,我四十多岁上经了一事,也长了一智。以后我家没有别人,不知道你认不认我做干娘,我是真喜欢你……。”老人两眼含着泪。
“娘,可以,我亲近你,以后我隔常不断来看你!”
妇会主任说:“这才好呢。在旧社会里哪里有这样的?”
最后坠儿向妇会主任说:“大姐,为我你是跑断了腿,使碎了心,我以后工作要学你!”
日头刚露红边,人们渐渐地聚来,坠儿把一切拾掇好,向小勇家娘俩,干部们、邻居们告了别,便坐在了车上。大康也向众人打了个招呼,扬起了鞭,哄着辕骡向西赶去。还没走多远,后边喊道:“等一等!”小勇提了个包袱追了来,近了,向坠儿怀里一扔:“拿这个走吧。”
坠儿打开一看道:“你拿回去吧,这不是我的。”
“什么你的我的,叫要就要得啦,还扭扭捏捏的。”小勇顽皮的说。随后小勇娘也赶来:“好孩子,听我一句话,这些花衣裳虽是我家门里做的,我没亲闺女,你是干闺女,你不穿谁穿?拿它做个纪念吧,你看见了它想起了我,就来望看望看这老人………。”
“来,我一准来……”
众人都说:“这是正办,好离好散强不过,强扭的瓜不甜。”
大骡子真快,眨眼不见影啦,小勇他妈松了口气,急忙抗起了锄头到地里去干活。
(注一)坠悠——向后挣脱的意思。
(注二)磨游——来回转着圈子走动。
(注三)疲布袋——失却活泼的态度。
(注四)撑达——活泼。
(注五)一铺安心——一心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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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改进我们的工作
——《人民文学》第一卷编辑工作的检讨
《人民文学》社
《人民文学》创刊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日子,到现在,已出了八期。由于领导上的关心和督促,广大读者群众、作家、文艺工作者的帮助爱护与支持,这个刊物才得以存在和成长,在新中国的文学建设中贡献了一些力量。
最近,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颁发了《关于在报纸刊物上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决定》,我们编辑部响应号召,曾把第一卷的六期编辑工作做了一次初步的检查,对于编辑工作进行了检讨。
这个刊物主要的任务是刊登文学创作。毛主席在这个刊物创刊的时候,曾给我们以具有指示意义的题词:“希望有更多好作品出世”,我们遵照这个指示,努力想在这个刊物上,刊登一些较好的创作。在过去的六期中,我们确也刊登了一些为广大读者群众所欢迎与喜爱的作品,这些作品反映了伟大的人民解放战争中的英勇事迹,中国的社会变革,生产建设的面貌,表扬了革命的新英雄主义……这些作品是起了一定的教育作用的。我们也刊登了一些对于文学建设,对于人民文学的发展有指导意义的理论和翻译。许多读者也曾给予我们热情的鼓励。这是我们的工作所获得的一些成绩。我们应该巩固这些成绩继续努力。
但是,这个刊物还没有达到我们的理想和完全满足读者的要求,主要的是它的战斗性不够,这首先表现在所发表的创作,一般的思想水平还不够高,揭露新旧事物的矛盾还不够深刻,反映的面也还不够广,不能及时反映当前最重要和最迫切的问题,特别是关于工业建设的作品数量很少,六期中只占有极少的篇幅,而工业建设在我们国家里却具有头等重要的意义。这里当然也是受来稿的一些限制,但编辑部同人也的确没有化很大的力量去组织这一类稿子。
这个刊物因为侧重于刊登创作,对初学写作的和一般的文艺青年帮助不够,具体的,细心耐烦的指导不够。
其次,没有比较有计划地组织理论批评。目前文艺创作中存在着许多问题,我们的刊物应该在这十分复杂的现象中经常表明我们在提倡什么,反对什么,组织有威信的批评,使我们的文艺创作能推进一步。
特别应该检讨的,我们在第一卷里,曾刊登过很不好的作品,例如《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一卷五期),作者原想通过小环这个人物来描写农村中反封建思想的。但作者却着力地表现了这个女人的一种要求享乐的不健康的思想,小环虽然说过她除了大群,和别人没有什么,但她却也说:“就不兴找一点乐趣了?”“苦一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哩?”“想把日子过痛快一点罢了。”(所以这篇文章的题目也叫做《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这不是真正的劳动人民的思想。而文学艺术的庄严的使命,是以富有指导性的思想,向广大的人民群众进行宣传教育,同时批评不正确的与不健康的思想。在这篇作品里,描写了小环的不很健康的思想和作风,作者没有加以批判,却把这种思想和作风误解成反封建的思想和作风。这就是为什么这篇作品是不好的主要原因。
作者处理动员参军的时候,小环被描写为关键人物。过分强调了她在参军运动中的作用,因而把农村参军运动中最主要的动力——党的领导,翻身农民的政治觉悟被十分轻率的忽略了。在翻身农民中也的确有些农民是希望结了婚再参军的,这也只是参军运动中的个别现象,而个别的现象却有时是和事物正常的本质有着很大的距离的,甚至是相违反的,作者既没有写出事物的正常的本质,却突出的描写了个别现象,因而所反映的现实是被歪曲了的。而反封建的领导者——支部却被推到从属的次要的地位。
又如《改造》是写一个“小土瘪地主》被改造的故事。作者用了很多篇幅来描写这个地主是个废物,并且过份地追求趣味,却没有写出构成这个地主的生活基础——剥削。这样就把地主阶级在对农民阶级剥削中的残忍,阴险,狠毒的面貌给模糊了。因而也冲淡了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之间的对立关系。(这期发表了两篇对《改造》的批评,和一篇作者自己的检讨,可参看。)
另外也还有些作品是没有什么意义或意义很少的。
对这样的作品,虽然作者要负责任,但在本刊来说,编者是首先应该负责的。
给本刊投稿的大部分是初学写作者,他们热情地希望我们给以创作上的帮助,我们是尽力做了,在本刊发表的作品,大部分是这些青年写作者写的。即或不用,也告诉他较详细的意见,还有许多读者,来信提出各种文艺上的问题,我们也尽量的给了解答。但是,如何针对这些初学写作者创作上存在的问题,有计划地刊登一些指导写作的文章,却还做得很差。
产生以上缺点的原因,是我们政治思想水平不高,对业务的钻研还很不够。要改进我们的工作,必须加强政治的和文艺的理论学习,经常执行严格的自我批评,不断地改进业务,我们欢迎读者群众的批评与监督,只有在群众的批评与监督下,才能及时发现错误与缺点,及时改正错误与缺点,使这个刊物编得更好,在新中国的文艺建设中起它应有的作用。(转载《人民文学》二卷二期)


第5版()
专栏:

  公粮道
丁耶
鸡一叫,
天不早,
小闹沟一阵闹;
急性小伙子睡不着觉,
披上老羊皮袄往外跑,
没顾得上扣扣子就把车套:
“走山道,
说八十准有一百冒,
岭滑,车沉,还刮老烟炮;(注一)
路远,坡陡,车要早上道,
送公粮要落在大家屁股后,
人家不笑咱,咱也怪害臊!”
车装的比哪回都沉,
人起的比哪回都早,
骡子喂的比哪回都饱,
收成比哪年啊都好!
牲口哪回也舍不得用鞭子抽,
暗是怕累着牲口,
明面说怕费鞭梢;
这回是送公粮啊!
可顾不得那么多了:
鞭子老在牲口背上跳,
哪个也不是傻小子,
送公粮谁不想争个头车跑?
上坡道长,
下坡道少,
山越爬越高,
鞭子抽的满山叫。
人冒汗,
马像洗过澡,
棍子棒子都硬过牲口套,
牲口拉的肚皮快贴到地皮上了!
车越赶越多了,
大闹沟的车,
紧跟着小闹沟车的屁股后跑。
后车看不清前车影,
前车听不清后车叫,
前前后后都是老烟炮,
前前后后真热闹,
就是看不到!
要过岭,
先用鞭子叫,
岭那边的车马你听着:
“不管你重车跑,
还是空车跑;
不管你车多,
还是车少;
我们是山里来的公粮车,
快快闪开公粮道!”
岭那边的车马也用鞭子往回叫:
回的也是公粮车公粮号,
送完公粮往回跑,
车上拉满新农具;
都是因为公粮送的早,
听说山里下来的公粮车,
勒马停车来让道。
闹沟车马闻听不待慢,
山沟里养的牲口不怕山高,
过岭走坡本是家常道,
鞭子一绕就往岭顶跑。
“矿洞岭”不好走,
从前走车常断套;
翻车伤人家常事,
“鬼见愁”是它的老外号。
车伙(注二)上岭先上庙,
香纸腊供回回烧,
翻车伤人并不少!
从打解放了,
岭洞就修好,
拆了山神庙,
砖头瓦块垫平道,
如今晚过岭就过岭,
早就没有旧说道。
爬过岭,
一色是下坡道,
使辕马,
不使里外套,
大车老往牲口前头跑,
北风老烟炮,
早就扔在岭的后边了。
前头平原越望越远了,
大雪瓮早就叫粮车跑成响平道。
百里不怕太阳出,
二十里不怕太阳落;
鞭子半空绕三绕,
牲口耳朵竖多高,
后车老说前车跑的慢,
前车老笑后车装的少,
说说笑笑就是二十里;
高山老岭朝后跑!
头车早就叫别村抢,
闹沟的车马插在人家半当腰。
大车爱走冬天道,
车伙爱哼家乡调:
“三月里呀青,
九月里呀红,
我在高山种高粱。
山里土生,
山里水长,
山里的五谷顶风香,
山上水边都是庄稼地呀,
山山水水送公粮……”
一个哼来别个嗓子也发痒:
提起伪满国民党,
大小闹沟年年闹灾荒,
打下的粮食送进地主仓。
高山上来了共产党,
小闹沟年年闹丰收,
一闹闹到大闹沟,
一秋粮食顶三秋,
粮换布啊暖洋洋,
吃饱穿暖送公粮。
十里二十里不够唱,
一庄又比一庄强;
“三家子”何止三百家,
“五间房”早成了大村庄,
“大偏岭”不像个岭,
早叫汽车给跑平!
到晌午,
村里店幌挂的高,
牲口不用人赶就往店里跑,店里停满公粮车,
人打好尖马喂好料,
跟出店门天还早。
平原天气比山里暖,
都说三道河子结冰薄,
几千斤粮车架不住,
赶车的个个发了毛;
送公粮本是天下大事,
当地政府早就防备这一遭,
秫秸搭桥高粱过河,
自个家江山自家保。
平原上日头落的慢呦!
响道上跑车赶的欢,
远看前边什么挡住公粮车,
近看原来是粮山。
谁家的粮山这么大?
谁家的粮山这么高?
这么大的粮山什么人种!
这么高的粮山把啥保?
国家的粮山这么大;
老百姓的粮山这么高;
这么大的粮山庄稼人种;
这么高的粮山要把国保。
战士圪了这一座座粮山,
捍卫祖国保家园;
工人吃了这一座座粮山,
改良工具提高生产;
这座座粮山年年高,
千年万年吃不完!
粮车进了公粮栈,
这边检查那边上秤约(注三)
抓了一把仔细瞅,
豆子高粱粒粒饱,
村村粮车都到的早,
今年光景都比去年好,
上等公粮评上了大小闹沟,
红旗插在车上头,
政府奖给新农具,
明年的光景更不愁。
卸下公粮车不减轻,
车上装的是年货,
翻身的年月不能比呀!
闹沟人进城从不往回跑空车。
一九四九,冬,于东北。
注一:老烟炮——喻大风雪。
注二:车伙——赶车的人的俗称。
注三:上秤约——用秤评斤两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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