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9月11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挑对象
柳溪
荣誉军人郑壮骑着匹大马,后面跟着个通信员,骑着辆车子,离开荣管局的驻村,在道上已经走了两天了。他在太原战役中负了重伤,才回到后方来。他虽然伤了内脏,不能再回前方杀敌,可是他向上级要求参加后方工作,上级就分配他到荣管局。过了一个多月,郑壮对于新的工作摸着了一些头绪,他才请假回家去望看十二年不见的老人们。
第三天一早,牲口慢慢地走了一阵,觉着快到家了。可是,家乡的景物好象变了个样儿,他勒着缰绳,东瞧西望地,记不清走那条道儿对。模模糊糊地向西一拐,村子好象离着不远了,马摇着大耳朵,慢慢地停下来。他手搭凉棚往四下看,留麦地的麦苗已经齐垄了,插耙(晚麦)呢,也翻青了。往北一看,看见那个窑疙疸,他可想起来了,他离家参加小队那年,这个窑东倒西坍;现在又冒着青烟,作起活来啦!麦秸堆象山,秫秸垛也象山,烧窑的人跑进跑出地忙活着,真是跟当年大不一样了!他忽然想起,家里写信告诉过他,土地改革时在“小杏园”分了七亩好地,“小杏园”就在窑疙疸的西边啊!他立刻在马上翘起身子来。奇怪!那块地里有个年青的妇女站在耙上吆喝着牲口耙地哩!她也好象听见了马蹄的声音,停下牲口往这边看了看。郑壮到底也认不清这妇女是谁,心里寻思着自己倒是有个兄弟,抗日的时候当村干部被敌人捕了去,拷打死了,也没有娶下媳妇;自己又没个姐妹,怎么回事呢?准是认错了地方。他把缰绳一催,想着回到家再说。忽然从前面村里涌出来一大帮子人,走近了,他才看见男男女女有的背着“捎马”,有的提溜着线穗子,挎着篮子,说着笑着向这边走来,看来这准是去赶集的。郑壮下了马,大帮子人都走过来了,他站住问那个挑担的小伙子说:
“前边是什么村?”
那小伙子住了笑声,告诉他前边就是郑家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一个背着“捎马”的老头,高兴的嚷了起来:“这不是大壮吗?”他一听叫出自己的小名,才认出来是住在一头的洛耀大伯,这时金枝娘一把拽着他,亲热地说:
“啊呀!你可回来啦,真出息啦!十几年不见,把你妈都想坏了。”
郑壮一看都是自小的街坊四邻,也就忙着说:“敢情都是乡亲们,十几年不见,远远地都认不准了,你们上那儿去?”
“赶集去。回来俺们去看你。”
人们这才慢慢地散去,老头们一路上讲着:“人家这个小子可真光彩啦,挂了好几回功劳匾,谁不敬着人家,听说当上连长啦!小时候也看不出什么来,长大了竟能办这么大事!”你一句,我一句,都讲起村里给郑家庆功的事来。
等人们走过去,他才跨上马往村里走来,他想起小时候的许多事儿,看看这个小洼,小时常在这玩呵,道儿越走可就越熟了。离村不远,那棵大槐树长得更粗实了,春天的风,吹得树梢儿轻轻地幌着。郑壮下了马,在大槐树底下立了一会儿,才牵着马往村里走来。
一进村,一个人迟疑了一下叫起来:“这不是大壮回来啦?”一个老头眯缝着老花眼忙问:“那一个大壮?”“那不是西头郑家那大壮吗?”“哎哟,可不,不仔细看简直认不得啦!”当街人们听到嚷嚷全跑来了,把郑壮围了个严实。这个说:“模样改得多啦,”那个说:“长高了,也壮了!”小孩们更有意思,乍一开头还有点怯,等人们一说得热闹,他们就有的搂腰,有的动手,解大壮叔的皮带,摘大壮哥的军帽……一条街上,乡亲们越来越多,村干部们也来了,大伙挤着拥着给郑壮带着道,说是:“你们家挪到北头赵家大院去了,那是土地改革时分给你们的,七间好砖屋哩!”
还没到家门上,早看见他奶奶、娘在门口等着呢。原来,郑壮才进村早就有人给他们报了信儿。奶奶一下子抱住了大孙子,乐的流出眼泪来,不知说什么好,娘真是喜欢的手忙脚乱,又想坐下跟儿子拉拉话,可又忙着招呼乡亲,大家围着说笑了一出子,才说:“让他哥歇歇吧,断不了来坐着”。就慢慢散去。
郑壮看看外间堂屋正中和两旁都挂着自己的功劳匾,墙上贴着上级发给的奖状,又看看屋里亮堂堂地立着大红柜,大红迎门桌,大磁瓶,……这些都是和房子一起分的,翻身后的新家真是和从前大不相同,大壮心里高兴极了!娘忙着里出外进的烧火做饭,烧开水。奶奶可也坐不住,小声叫过他的通信员,转过三间北屋,刚一进草厦子,奶奶蹩不住就说:
“你们这个头儿,在外边‘自由’上了没?”
通信员楞呼呼地摸不着头脑:
“什么‘自由’上啦?”
奶奶一个手指头指在他的头脑上说:“哎,傻孩子,俺是说他在外边‘对’了‘象’啦不?”
通信员这才听出是什么事,看看老人那股子着急劲就止不住的乐,奶奶可等不得啦,凑过他来说:
“俺这么大岁数,还能活上几天,眼下翻身日子也好过了,要再能抱个小重孙子,就是死了也心里踏实。你说他倒是‘自由’上了没?”
通信员这才住了笑声,正正经经的跟奶奶说:“嚯!俺们连长还想得到那些事啦!前方一直这么紧张,他光是一心一意钻到打仗的事儿上了,要不就这么光荣啦?!”
娘把洗脸水给儿子端进屋去,又到厦子里来抱柴禾,一推门正看见奶奶跟通信员说什么呢!奶奶回头跟娘说了一句:
“大壮在外边还没寻上人哪!”
娘寻思了一会,才跟奶奶小声的说:
“没寻上咱们也别太紧着张罗,咱上年纪的人不懂得年青人们的心思,万一说得好哇孬的,落埋怨。
奶奶性急,一看娘说别太紧喽就更着急啦,大噪门才喊了一句:
“咱们得先给打量个人。”
郑壮洗着脸一看怎么屋里一个人儿也没有,才走到院里,看见通信员站在墙拐角正乐的捧着肚子呢,一回头看见他就笑着蹑手蹑脚的走过来,眯缝着眼儿才说呢:
“连长,老人给你合计好事哪!”
郑壮摸不清怎么回事,说:“合计什么好事?”
通信员往草厦子一指:“你去听听吧,老太太想着抱小重孙啦…”
郑壮装着听不懂,低着嗓子说:“嗯。别瞎说!”接着转脸对厦子说:“都在这儿干吗?”婆母俩这才走出来,回到屋里。奶奶真性急,屁股还没坐稳当,就说:“大壮,俺们正在这儿给你合兑着寻人哪!你要是在外边‘自由’上,也就罢了!奶奶今年七十五,还能活个七十五吗?自个儿拿摸拿摸……”
呆了半天,郑壮才说:“咱们以后再说这个行呗?”
奶奶不管不顾,还是接着说:“你娘说金枝这个闺女挺俊俏,你们俩又是从小就……”,正说到半截,金枝她娘正走到窗户底下,喊着:“大壮他娘,大壮他娘!”金枝也跟来了,十来年不见,她可长得这么俊秀了。她们走进屋里来,郑壮让她们坐下,金枝害羞似的小声说:“行喽坐吧,大壮哥!”乌黑的大眼滴溜滴溜乱转,象是有很多话要说……金枝她娘一把拉着郑壮他娘,尖着嗓子才喊呢:“道上乍一见,简直认不得他了!”你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咱们这一发的谁比得上你,可不呗,你算是得了济啦!”娘乐的也说不上话来。金枝她娘把金枝往里边拽了一把,说:“你们看看这个小妮子!见了你大壮哥也不说个话。”金枝笑了笑,走过来挨着郑壮坐下,她的大眼睛不住的在这位年青连长身上来回打量。她瞅见军服上面还缝着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符号,就在左上角的口袋里,插着一枝蓝杆的钢笔。人家的文化准高多了,那还用说!人家在队上学习说不定多积极啦!她想着不由得抬起脑袋,看着他已恢复健康的脸,一下子想起他们小时候的事儿来了。那工夫,在一块拾柴拣豆棍,他好象个怯生生的小丫头,这工夫人家是骑着大马的战斗英雄啦?
金枝娘跟大壮娘这工夫也不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话儿了。金枝娘站起来给大壮说:“多住几天吧,闲着到俺家去啊!又不是外人,你们俩自小就在一块,也……”她说到这里又觉着不大好意思再往下说了,“啊,去吧,大壮……”
金枝临出门还回过头来:“大壮哥,以后断不了得跟你学习文化哩!”把这娘俩送出去以后,奶奶可还没忘刚才的话头,接着说:“大壮,你瞧着她怎么样?”大壮心里觉着有点跳,脸也红了,低下头没言语。奶奶还看不透这个风色,仍旧说她自个想说的话:“要依我说,可就不如人家大凤好。大凤又能打里,又能打外,家里是家里的活,地里是地里的活,干起来,泼泼实实地活象个半大小伙子!大壮,你可不知道,你离开家以后,村里照顾咱,给咱代耕,你爹那耿直脾气,一看村里军属这么多,作活的人少,非不让代耕不可,可他一个人磨磨蹭蹭地又做不了多少,亏了人家大凤那闺女跟咱互助,要不仗着人家,咱的日子能过的这么舒舒坦坦的?”老奶奶这一车话可就紧忙的卸不完啦!还没等别人张嘴,又抢着说:“人家大凤多稳稳重重,还当着村里的生产干部,她净跟俺说:‘大壮哥在外边出力,咱就得在家出力呗,打老蒋谁也不能闲着!’”
娘这工夫心眼儿里也打着小算盘;要说大凤真是不赖,可就是不如金枝长的俊,她想大壮总在外边跑@,准是愿意找个俊的。正想着,就听见门口来了大车吆喝牲口呢。娘忙给儿子说:“你爹回来了……”立时又听见一个妇女的喊声:“婶子,是大壮哥回来啦?”
娘、奶奶、郑壮,都走到院里,郑壮叫了一声:“爹!”就帮着收拾东西,爹应了一声“才来啊?”就卸起牲口来。啊!这不是路过“小杏园”看见的那个耙地的妇女吗?不用人说,这准是大凤了。他看见她那红润的脸色好象苹果,水汪汪两颗大眼,伶俐地望着人,还能辨出小时的模样来。大凤一边搬着耙一边说:“刚才俺看见一个骑马的在地头上过,原来是你呀?”大壮说:“可不是,我也没认出你来,快歇歇吧,我搬。”接过耙来,送到东间闲空屋里,大凤站在窗根底下扯起衣襟扇着,脸上冒着热气,都收拾完了,大伙才回到屋里,大凤一边用手巾擦脸,一边坐在几凳上,爹跟儿子说:“大凤可是咱们的恩人,这几年人家给咱干了多少活啊!”奶奶忙接上一句:“可不呗!没有人家孩子……哼!”
大壮说:“我出去这么些年,多亏咱们乡亲照管,你可没少受了累!”
大凤说:“说那儿的话!没有你们在前方打敌人,咱还能种地喽?”
又说了些闲话,大凤抢着喂上牲口才走了。
金枝这两天可格外鲜,蓝士林的外褂套在红色的薄棉袄上边,四周围跟袖口都露出一溜遭儿小红边来,配上她那又白又红的脸蛋儿,真叫人爱。嘴里常常欢喜唱个梆子、小调什么的。这两天她不光穿的漂亮,心眼里好象有个什么事儿似的总是站不下坐不稳。娘可知道闺女的小心思,觉着自己的闺女长的象个水凌凌的小水萝@,准有个八九成的把握,瞧着她忙忙活活的,也装着看不见。金枝拢了半天脑袋,戴上一个小洋花卡子,拿着个小物件就走了。娘偷看看她,刚出门一拐弯就进了大壮家那条过道里去了。
大壮正在屋里给他的本机关写信,请求再续几天假;并告诉上级家里打算给找对象的事,同时又提出金枝和大凤这两个具体人儿和具体条件来,请上级提些意见。正在这个节骨眼儿,金枝就进来了,笑嘻嘻地象唱歌似的说:
“哟——大壮哥,刚回来两天就这么抓紧学习哪?”
“嗯,嗯。”大壮忙把信叠起来,揣在衣袋里,金枝可不在乎那些,上去就抢着要看,嘴里还一边说:“俺们跟你学学哇!”“不,这是封信。”“信俺也得看看。”“是给我们上级写的”。抢了半天,大壮还是没有让她抢去。金枝说:“不让俺看信也罢,可让俺看看钢笔横竖行啊?”大壮递给她说:“这是上级分配给我的胜利品”。金枝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打开笔帽一看:“还是金笔头哪!要是丢了可怎么办?”“不会,我总是放在口袋里。”“嗯,那可保不住!你看这是什么?”她拿出一个花线的钢笔套,来回的幌荡着,这是她紧着忙着织成的,给他套在钢笔上,然后她把钢笔插进大壮的口袋里。
娘在外间屋里烧火做饭,门帘子唿嗒唿嗒地,她可看了个一清二楚。哎,大壮这孩子在外边闯荡了这些年,还是那么老老实实的,见了大闺女小媳妇还是那么腼腆,那么守规矩。还不如人家金枝开通哪!这傻孩子……
大壮因为还没呈请上级批准,对那个可也不表示什么。金枝又拿出一个小戏本来,想让大壮给拍拍谱,其实还没等着看曲调,金枝就说:”俺们还要开晚会欢迎你呢,咱们剧团单为你演戏,看了可给咱提提意见啊!”快晌午了,金枝才走。大壮刚送出门口,正撞见大凤盖地回来,爹吆喝着牲口,大凤走在爹后边,她装着没看见金枝。大壮这小伙子早就想到地里干干活,可是大凤总是悄悄地叫上爹去,不让惊动他,她这么说:“人家成年价摸不着个闲空,让他多歇歇吧。”大壮忙迎着车,卸牲口拿东西,心眼里的感激,直让他连一句客套话也说不出来。正帮着他爹从车上往下收拾饭罐子,猛抬头看见金枝夹着一个本,手里提着两个大麻糖(@子)正大口小口的咬呢!一蹦一跳的往戏剧团去了。大壮一见,立时扭回脸来,低下头,半天没作声。慢慢地这才又抬起头来,端详了大凤一会…………大凤象在自个儿家里一样,那件家什放在什么地方,她都熟悉,翻箱子倒柜,要个铺衬条儿,她也能找着。收拾停当,安排好,杂面秫面红白条儿的温汤,正出锅,妈给她挑了一碗,奶奶忙给浇上豆芽菜跟仁果豆打的卤子,大凤也没让让这让让那的,端起碗来呼噜呼噜吃完了。大壮一边吃着一边看大凤,不知要跟她说什么才好,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俺家多亏你……”
大凤这人可豁亮,没等他说完,就接上说:“俺们这是互助作活,你帮我,我帮你,再说优待军属人人有一份呀……!”
这句话可是有斤量,重重地落在大壮的心里头了。
晚上,多热闹的大会呀!会场在村南的学堂里,群众自愿拿出来的花生跟红枣在军属们的手里传来传去,大碗干梨片沏的开水摆在军属大伯大娘的脸前,村长刚讲完话,人们就推推拥拥的把大壮推上了讲台,大家一个劲儿要求他讲讲打仗跟立功的事儿。你听吧,大壮这个年青的军人可就啦起来了。从当战士直到升为团长,那过程太不简单,他越说越多,听的人也越听越有劲,他说:“那一回挂彩是在林冈,那工夫,我还是个排长,剩下最后的一个大岗楼拿不下来,汉奸们挺铁杆,喊话对他们也没有用,手溜弹,小炮弹跟机枪响成一个啦!挖了两天两宿的坑道,因为天下雨敌人又拿手溜弹砸,也塌了!急的团长两眼直冒火,这工夫我从坑道里跳出来,要求抱雷,跑着去,滚着回来,一连抱了三次,我受了伤,可是岗楼可跳了舞了!那一次上级就给我立了一个大功……”全场象开了锅也似的,喊叫鼓掌,闹成一片。金枝大凤不知为什么都挤在最前头来坐下,有几个十三四岁的小闺女们挤眉弄眼净跟金枝逗着玩,还有些小闺女笑嘻嘻地议论着,那些老大娘们也在交头接耳的说道着。郑大壮才讲完,青年委员刘大壮立刻站起来,把脑袋上箍着的手巾使劲一橹,拍着胸脯大声的嚷着:“乡亲们,人家郑大壮这么光荣我刘大壮也不能落后啦!挺头竖脑的大小伙子不比人家少那儿,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参军那工夫见……”人们又@嚷一阵,接着村剧团唱了两段“血泪仇”就散会了。
大壮从这天晚上回去,可闹起思想活动来了。通信员给他捎了封回信来,上级对他这个事没有提出什么意见,只是嘱咐他要找个思想进步又能吃苦耐劳爱作活的才好,并且希望他能挺顺利的成功。他看了这封信可就考虑起来啦!
倒底谁呢?一个是蹦蹦跳跳,活泼的象个小娃娃;一个呢,老老实实,豁豁亮亮,傻出力气,做起活来象个犍牛……想得脑袋晕了,也有点困了,还不能决定,他慢慢地睡去。在似睡不睡的当儿,一下子信上那“吃苦耐劳爱作活”七个字跳起来了,那盖地耙地,吆喝着牲口的健壮的影子钻进来了,……一下子那水红袄天蓝褂、一蹦一跳的样子,……一下子那大嚼大咽吃麻糖的影子也钻进来啦……唉!
他一宿没有睡好,第二天一睁眼就巳牌时了。喝了两碗山药白粥,想去街上到处走走看看乡亲们。刚一走到那条东西正街,就看见大凤还跟着个妇女正挨着门的募捐劳军呢,肩膀上脖子上挂满了妇女们做的慰问袋,袋子都鼓绷绷地,装着信和各式各样的吃食,袋子上边绣的什么“打到江南去,解放全中国”呀,什么“战斗英雄人人敬”呀之类的字,五光十色的花线,在太阳底下闪着。大凤还不断地在街上喊着:“参加缝洗组的黑喽都到俺家集合吧。”大壮再也不想到别家串门,扭头就回去了,刚一进去就跟奶奶说:
“奶奶,我拿定主意啦!”
过了没几天,金枝吃完早饭,照例也不洗碗也不涮锅,把饭碗一撂,叫声:“娘,我出去一下”,就到街上来了。一走到街上,就听人们嚷嚷欢啦,都说是要道喜去,那些小闺女们一见着她,嘻嘻嘻地就乐;那些小伙子们也跟她逗着玩说:“周金枝,道喜呀!”金枝一听摸不着底细,心里话:准是又逗乐呢,也就笑嘻嘻地回答:“别净拿着别人开心玩,赶到了那工夫,少不了得叫你们热闹一下。”她接着就问:“今个谁家有喜事?”她这一说一问,早把那些青年小伙子们乐的弯不住了,一个最爱逗乐的叫胖怀的说:“怎么大壮他没有取得你的同意,就敢纳贴儿啊?”金枝伸手打了胖怀一下,抿着嘴儿笑着说:“得了吧,净跟人家闹着玩!”胖怀说:“你不信,反正有个叫大壮的,今个纳贴儿。”回过头来,他又向那帮子闺女们问:“你们说是呀不?”闺女们和小伙子们都异口同音的嚷嚷:“谁知道是那个大壮,反正有一个今天准办喜事。”金枝叫人们说的也有点发楞了,寻思着:准是说的青会主任刘大壮。她心里这么想,脚步子可就有点拿不稳了,三脚两步忙着转到郑家的那条过道里来。还没到郑家门口,远远地就看见门前牲口、大车、人,热热闹闹挤满了一大世界,金枝的心里就更慌啦,只听得洛耀大伯忙得满头是汗地从里边出来,大声地嚷着人们说:“都进去歇着吧,乡亲们,咱们道双喜吧,你们看,大壮得了个战斗英雄是一喜,战斗英雄娶了个生产模范,这不是双喜临门吗?”
一盆冷水把金枝泼了个透心凉,趁着还没人瞅见自己,一扭身就回去了。
新婚后一星期,大壮又骑了马返回工作岗位了。


第5版()
专栏:

  卖儿娘
  新区歌之一
甄崇德
  (一)
  大同有个侯大庄,
侯大庄有个卖儿娘;
不是为娘不疼儿,
不是为娘坏心肠。
  大同城墙团团转,
娘的冤曲说不完:
先骂灰鬼阎锡山,
抽兵抓丁打内战,
绳子一条,枪一杆,
丈夫抓进保卫团,
两眶眼泪流个干。
  今天款,明天捐,
庄稼上场不见面;
租子交不上,
地主黑心肝,
二斗租子红了眼,
纸一张,笔一杆,
一盘算子,
逼个亲娘把儿卖!
亲娘怎舍亲生孩?
孩儿怎舍亲娘怀?
孩的眼泪,
把娘的心滴穿;
孩的哭声,
把娘的魂哭散。
  躺下来,睡不安;
坐起来,心里乱;
摸一把,两手颤;
抱一抱,是空怀;
闭眼,看见孩;
睁眼,孩不见。
  肚里不知饿;
身上不觉寒;
有意寻短见,
心上结记孩!
有心上前把孩见,
可恨高墙深院
黄狗蹲门前,
地主那容见?
  青天、黄天、老蓝天,
杀娘的,你是那个天?
  (二)
  一声炮响,
来了救命的共产党,
铁墙套城墙,
大同的敌人投了降!
  共产党领来了好军队,
好军队解放了侯大庄;
侯大庄建立了好政权,
好政权救出了侯大娘,
侯大娘换下旧衣穿新衣!
脸上喜来人精神。
怀抱亲生儿,
笑眼里噙着泪花花,
一句一句,
对着解放回来的亲人儿讲:
  “咱的苦,咱的冤,
过去的冤苦对谁谈?
孩的爹呀,
提起心里酸!
咱土里受苦,土里害;
咱土里刨食,土里灾;
种的谷,收的棉,
吃的、穿的,
两手空空,不见面!
一年没吃过一顿稠米粥。
半辈子穿不上一件新衣衫。
到后来,
土地抢去没半垄,
房子顶租没半间;
一枝枪杆,
绑走个你;
一盘算子,
逼去咱的孩。
  常言说:人不该死,有人救,
来了救命的活神仙。
这笔冤仇才得算!
咱没种来,分咱地;
咱没住来,分咱房;
我要亲人,人见面;
我讨孩儿,孩儿重新抱在怀!
好光景,还怕过不好,
苦根子,只怕挖不完。
苦的,酸的,
共产党给咱除了个净;
缺的,少的,
共产党给了咱。
你快上前线,杀蒋贼;
我在家里,忙生产。
(九月于大同)


第5版()
专栏:

  巨大的心
适夷
一个市民写的一封信,
揣在人民领袖的身上;
交到人民代表的面前,
请大家来互相商量:
捐税是不是太多了?
物价为什么要高涨?
请人民自己的代表,
答复人民的希望。
  在天津日报的告白上,
登载着市政府的一个通知,
通知又一位市民:
“你写给毛主席的信,
已经转到我们这儿了,
请到这儿来谈话,
关于你失业的事情。”
  是一颗怎样巨大的心,
关心着一切的人民。
这颗心象春天的雨露
渗进每一片待耕的土壤;
它的爱象太阳的光,
照到每一处阴暗的地方;
指挥着战争的前线,
要整个大地都得到解放。
  有什么再值得我们焦虑,
我们已经有了这样的领袖,
我们已经得到了解放,
纵使面前有困难、身上有创伤,
那颗巨大的心会爱护、指引着我们。
我们要把悲苦变成欢畅,
柔弱变成了刚强。
我们要跨步前进,
拿起武器击退一切的敌人;
我们用自己的手去劳动,
创造新的中国新的世界!
 一九四九,八,二六夜,北平


第5版()
专栏:

  出发之前
叶淘
 一
指导员和丁志从街上买东西回来,在快走到连部门口时丁志的裹腿忽然开了,他赶快弯下腰来打裹腿,打好之后,一抬头,看见淑兰同他二叔手里拿着个斗笠,身上背着个小包袱,从东边马路上向连部走来。他想马上躲开,不让他们看见,可是路边的那根大树,因为前天刮大风下大雨,叫修电线的工人给砍倒了,只剩下个短桩桩。同时他又看着指导员在前面等着他,咋办呢?不见他们也不是回事。左思右想,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这时淑兰已经看着他了,赶忙喊:“小斧头他爹!”他二叔也跟着叫:“大树”(丁志的小名)。丁志一面走上前去接东西,一面问他们:“咋来的?”他二叔说:“走着来的!”淑兰解下头巾,擦了擦汗说:“过了七八道沟,两三道河,整整走了两天半;这个老天下雨,把路下的稀泥滑踏的!”这时指导员看见了,走过来打招呼,丁志赶快给介绍:“这是我们的指导员!”指导员说:“辛苦了吧!请到连部里休息休息!”还没到连部会客室,淑兰就含着眼泪说:“咱娘在家腿摔伤了,想你想的要死,你真心狠呀!后天你们就出发南下,为啥连个信也不向家里捎?若不是人家李二婶子从城里头来看他小声,回去告诉我说,那你出发了,我们也不知道呀!”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到了会客室,丁志急得在象火烧屁股似的在屋里直打转:“腿伤的倒底咋样?”淑兰不吭声,因指导员在面前,丁志不好追根挖底的问,指导员看这情形,就起来说了:“你们谈谈吧,一会给你们送饭来吃。”他二叔赶快说:“我们吃过啦!别客气。”指导员一看表说:“才十点十分,那会吃过啦!来到这,就是自己的家,千万别客气!”说着就走了出去。

晚上,给他们在老乡家找了两间房子,他二叔住在西院,淑兰住在东院的一间厢房里,刚点完名,丁志就跑到他二叔那里:“二叔!我刚才听淑兰说,我妈并没病呀!”他二叔倚在炕头上,吸着旱烟,翻了翻眼皮,支唔着说:“嗯!没有……没有啥病。”丁志心里有了个“底”:“他们来,是想骗我回去的。”于是又跑到淑兰房里,她噘着嘴,正在扫铺被子呢,一看见丁志进屋来,就气吁吁的说:“来的这么晚,人家等着你呢!”“才刚点完名啊。”丁志说着把帽子脱掉,解下皮带。淑兰问他:“你知道我这一次来,是来干什么的吧?”“不晓得!”丁志没有劲的回她一句。“打开窗子说亮话,要你跟我们回去!”淑兰说着把包袱解开,拿出一套便衣来:“瞅!便衣都给你预备好了,要你开小差回家去!”丁志一听这话,心里可真着急,可是表面上仍笑嘻嘻的问她:“你为啥叫我开小差?”淑兰说:“为啥?妈的腿摔伤了,家里的地虽然有二叔家邦忙耕种,但是,求人家不如求自己,假如你回家种地,一个人不顶他家三五个人,每年多收好几石粮食,那时吃辣的、喝香的,多好!干啥偏偏的要穿这个二尺半?多少年,也没出过冀东,这次要南下,到什么湖南、四川、广东去,俗语说:‘老不进川、少不进广’,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们咋办?”接着她扯着长腔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又说:“再说你到了南方,心里就会变野了,忘了家啦!”丁志这时就象个炸弹似的,真的要爆炸了,但他想到这是在老乡家住着,闹起来不好,于是又心平气和的向她说:“我希望你要想得开,我参加南下是为的什么?现在北方、江南都解放啦!但是西南和两广一带有许多人民,还在反动派统治下受着压迫熬煎、整天被欺侮着,我们早一日把他们解放,他们早一天看见青天;都象你这样拖尾巴,不叫我南下,那谁去解放南方、打台湾呢?你想想,你要是个好女人,就不要拖我的尾巴!等全中国全解放了,人民的生活都变好了,咱们再吃香的、喝辣的也不迟。”淑兰听了这话,眼睛气得直跳火,从包袱中取出一把剪刀说:“就是一句话,你不跟我回去,我就和你拼了!你个狼心狗肺的,倒骂我拖你的尾巴!”丁志一见这劲头,又回想淑兰过去那脾气,心想:“好办”!

“说老实话,淑兰,我也真想开小差!”丁志正正经经向淑兰说,接着又说:“我刚才是试试你,你想我咋不想家?告诉你说吧?我早就打算开小差啦!我在前六七天就打算开小差了,都没开成,所以才没给你捎信回家;我想,我在我们军队没出发前一定能开成小差。”“屁!你哄谁,拿什么作证明?”淑兰不相信。丁志赶忙说:“谁哄你是个王八旦!当然有证明,我在六七天前早就买好了一套便衣,就准备开小差用呢!”淑兰一听果然眉开眼笑,不过还是不大相信,挨近丁志说:“那你去拿来我瞧瞧!”“好!”丁志马上要走。“不成!我得跟你一块去!”淑兰拉着他的胳膊。“好!咱们一块去!”于是两个人,顺着小路踩着烂泥,走进了连部。
大伙已经睡了,有的打着呼噜,丁志叫淑兰在宿舍门口站着,一头钻进屋里拿了个小包袱赶快地同淑兰走出,在经过门口的岗位时,正是小赵站岗,他俩人很好,丁志和他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就放行了。
到了老乡家里,淑兰把包袱解开一看,果然是一套便衣,心里挺高兴:“你真是我的好人,决定啥时走吧?”她得寸进尺的逼他,丁志一皱眉头:“想一想,得核计好,弄不好漏了风声,那可糟了!”“现在走吧!”丁志用眼一瞪她:“急性子喝不得热糊粥!再想一想,让我穿上这套衣服试试看。”说着他顺手换上它,又在屋里走了几步,引得淑兰又眉笑颜开:“那你说,倒底什么时候走呢?”丁志又把眉头一皱,“我想,咱们还不能一块走。你同二叔明天早上先走,我在后天早上天不亮就溜,你们不到家,恐怕我就会追上你们。”淑兰怀疑地问:“为啥不能一块走?”“跟你们一块走,惹人眼睛,漏出马脚不是坏事了吗?”“对!那就这样吧!我和二叔明天一早就走!”

第二天清早,淑兰就和他二叔拿着雨笠,背着小包袱高高兴兴的走了。丁志拿起笔来给淑兰写了一封信寄去,又拿了那套便衣赶到连部戏剧小组去预演小秧歌剧——“出发之前”。指导员顶头碰见他说:“你的衣服借到没有?”丁志回答说:“早已借到了,而且还起了很大的作用!”于是他就把昨晚他同淑兰的前后经过都向指导员报告了。指导员说:“这比我编的‘出发之前’更生动的多!现在这样吧,就把你同你爱人这个事,编为‘出发之前’吧,由你演你自己,小赵他昨晚站岗,由他扮淑兰,我还是演我,张班长演你二叔,你说好不好”?“好!好极了!”
晚上七点钟,“出发之前”就和观众见面了!
九日于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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