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8月28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解疙瘩
烽马
一开春,村里庄户人都在自找对象闹变工。土地改革以后,人们闹生产的劲头,比往年可大的多了。
刘大有和李二牛老汉,也商量着搿伙闹变工,当时农会主任李和和说:“你们两家闹变工,这是再合适也不能了!”众人们都说:“他们这变工一定能变好!”李二牛老汉和刘大有也高兴的说:“我们这对象都是两情两愿,谁也没强迫谁!”
李二牛老汉是老户中农,养种着不到些三十亩地,以前喂着一头牛一条驴,去年冬天牛病死了,如今只剩下了一条驴;刘大有是新翻身户,土地改革中分到一条驴,养种着二十五六亩地,两个人土地亩数相差不多,劳动力一样,又是住在一个院里,平素相处的也不错。这样两家闹变工,的确是再合适也不能了。
可是天下的事真说不定。这样合适的变工组,没变了十天,忽然聋子放炮:散了。
事情发生的很奇怪:这天大清早,刘大有正在院里收拾昨天驮回来的炭,李二牛从家里出来了,一面紧腰带,一面说道:“今天咱们种我长畛那三亩春麦吧!”刘大有说:“行!我给咱撒籽。”谁知李二牛走到牲口槽跟前看了看,脸色突然变了,怒悻悻地返过身来对刘大有说:“球!变工,不变了。咱们以后各管各吧!”刘大有楞了半天,不知出了什事。看着李二牛老汉背起犁和籽种布袋,拉着他的那头驴,头也不回的走了。刘大有也气恨恨地嘟哝道:“不变拉球倒,变工我还能沾了你的光!离了你我的地也荒不下!”
农会主任李和和,这天上午在地里填去年水冲下的壕,还没到晌午头就填完了。他扛着锹往回走,远远了见李二牛老汉,一个人赶着一条驴种地,只见他赶着驴耕到北头,把驴停住了,又空手跑回南头,架起粪筐撒籽;撒到北头了,又把粪筐放下,拿起鞭子回过驴来,往南头耕……………李和和看着很奇怪,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问道:“二牛叔,怎你一个人种?!”李二牛说:“嗯!”李和和问道:“刘大有哩?”李二牛一扭脖子说:“不知道!”李和和听出话里带些气,心里盘算见是发生问题了,可是又不知道是什问题。他知道李二牛那牛脾气:他对谁不满意,从来嘴上不说,只是闷在肚里,你要去直问他,他三天三夜也不会吐一个字。李和和这时也没说别的话,只是说:“二牛叔,我来帮你种!”李二牛只是耕他的地,没说要,也没说不要。李和和也没管他要不要,把锹一插,架起粪筐跟在他后边就撒籽。两个人谁没说一句话。
干了一阵活,李二牛老汉停下来说:“抽袋烟吧!”李和和也放下粪筐,掏出烟袋来,两个人坐在地上,打着火石点着烟。李和和一面抽烟,一面说道:“一个人又耕又种多不顺手,怎你们变得好好地又不变了?”李二牛说:“变不成吧!能变成谁还不愿意变!”李和和说:“我看刘大有也不是那爱沾便宜不吃亏的人,为人也挺老实!”李二牛说:“不是说他人好坏。我要再和他变下去,我的驴就要变死了!”李和和忙问说:“怎?!”李二牛说:“怎?他不心疼牲口吧!本来自己什也不球懂,能的要喂牲口。老是临睡觉填上一槽草,吃不吃黑夜就不起来了,你想想:咱们一天分开吃上三顿饭肚里舒坦?还是一天狠狠吃上一顿舒坦?再说,他喂牲口从来不筛一下草里的砂子土,我看到他这样做,就想给他饭碗里撒把土,让他尝尝:看有土好吃还是没土好吃?”李和和笑了笑说:“这倒是实情话。”
李二牛见李和和同意他的意见了,接着又说道:“做活回来也不给牲口打滚,也不让歇一歇,马上就拴到槽上了。耕起地来,老嫌牲口走的慢,死命甩鞭子,知道他不疼吆!牲口是不会说话,要会说话,早到衙门里告他去了!”李二牛老汉讲着这些话,脸上一板正经,李和和恰听得差点笑出来。停了一下又问道:“他光是对你的驴这样?还是对他的也是这样?”李二牛说:“对谁的也是这样,就这我就看不忿,以前我忍着,自己心疼没啃声,怕伤了两家的和气,今天我再也忍不住了!夜天他赶着两个驴驮了一回炭,连个鞍子也垫不了,把驴脊梁都压烂了!”说着跳了起来,指着驴背上压破的地方给李和和看,并说:“和他变了八九天工,我的驴总瘦十斤肉。”李和和说:“还有别的问题没?”李二牛说:“别的倒没有,反正不变了,再变下去还要折了我的老本哩!”
李和和把他谈的记在心里,当面也没说别的话,一直帮他种到晌午收工。
下午,李和和没上地,想去找刘大有谈谈。走到刘大有门口时,刘大有正在那里和泥抹后墙,李和和说:“怎你不去种地,做这些有要没紧的事?”刘大有说:“上午全村问遍了,也借不下张犁!”李和和说:“怎不和李二牛老汉变了!”刘大有听到问变工的事,停了手里的营生,蹲在地上受屈似的说:“人家不变了,又不是咱不变!”李和和也蹲下来说:“你知道是因什?”刘大有摊开两手说:“咱又没钻到人家肚里看,谁知道是因什?今天一早起来还说的好好地给他种春麦,谁知过了一阵,人家说:‘球,变工,不变了,咱们各管各吧!’上午种地回来,他的驴也不和我的驴往一个槽上拴了,至这阵咱还装在闷葫芦里咧!”停了一下又说:“你开会一说就是咱们是党员,凡事要作在先,享受在后,自己多吃点亏,不要占便宜。我今天思谋了一上午,我和他变工八九天了,从来也没思谋要占他的便宜,咱因他上年岁了,又是军属,老是自己抢着经管牲口,挑苦重的干,种什庄稼也是先尽他。咱不知什上头得罪下他了!”说完低下了头,好象有满肚子委屈。
李和和说:“这些我也知道。唔!你以前养过牲口没有?”刘大有觉得问的有点奇怪,忙说:“和和哥,你问这些做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底子,咱从小放羊打短工,什时养过个牲口!”李和和说:“会喂不会喂?”刘大有说:“这又不是什的难手艺,谁还不会喂个牲口,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李和和把手一拍说:“对了,你的缺点就在这上头。”随即把李二牛对他的意见说了一遍,并说:“咱们共产党员,随时随地要向别人学习,说到养牲口种地,李二牛老汉几十年的老经验了,比你老练的多,应当时时刻刻向人家领教!”刘大有听罢,肚里也明亮了,忙说:“原来就为这事呀!说到这上头,这倒确实是我的缺点。李二牛老汉对牲口就是爱,去年冬天他的牛病了,整夜守在槽跟前,死了以后哭了好几天。”
李和和说:“我看这问题好解决,今晚上咱们开个小会,你检讨检讨,还是再变起来。你也想想,看自己还有什缺点,人家有什好处?”刘大有说:“行,你放心吧,这我能办到!”
这天晚上,吃夜饭的时候,李和和端着碗到李二牛家院里来了,只见李二牛也正在院里吃夜饭,李和和说:“二牛叔,春麦种完了?”李二牛说:“没,还空有一亩多!”说着递给李和和个小板凳。刘大有听着院里说话,也端着碗出来了,说:“喏!真是一家饭时都饭时!”李二牛没啃气,低着头喝稀饭。刘大有没在意,拿了个小板凳也坐了过来。
李二牛老汉看了看阵势说:“怎,这是要开会斗争我啦,斗吧,反正说成什我也是不变了!”李和和笑着说:“看你说到那里了,这事还能开会斗争?变工这是自愿,一点也不能强迫。变工组垮了,这只能怪我领导的不好,不能随时帮助解决问题。”刘大有趁势接上说:“我们这变工组垮了,这一点也不能怪你!”李二牛低着头喝稀饭,弄出很大响声,表示不愿意听的样子。刘大有没管他,继续说道:“这事都怪我,咱从小揽羊打短工,种地养牲口都是外行。二牛叔几十年的老庄户了,有的是种地养牲口经验,可是面前站下老师父,咱偏不向人家领教,光是自出肚才胡闹腾,给牲口铡草铡得圪节挺长,喂时候连土喂,牲口圈也不勤垫。耕起地来犁歪了,不说自己把式不行,光是打牲口!”
二牛老汉端着饭碗的手停住了,另一只手摸着胡子悄悄地听。两家的女人们也慢慢围了过来。
刘大有接着又说道:“就说昨天驮炭吧,自己本来不会垫鞍子,也不向二牛叔领教,怕人说‘你个庄户人,连个鞍子也不会垫!’自己胡闹腾,结果驮炭回来,把两个驴的脊梁都磨烂了,惹得二牛叔生我的气,这气生的就对着哩!将心比心吆!跌到谁头上也一样!”
李二牛老汉本来打算不开口,可是听见刘大有讲的很诚恳,想起人家平时受苦也挺老实,就是对牲口太不好了!不过他是真不懂,不是故意。又想到:自己没给开说过,也有不是。人家把不是都揽起了,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不由得说道:“我也有不是!”李和和说:“以我听来,主要还是大有的不是多:自己不懂,又没好好学习!”
刘大有婆姨(妇女会的小组长)说:“咱新立门户的人家,什事也得向人学,什事也得靠人家帮助,就说我们住到这院里吧,一切锅盆碗盏,什不是人家二牛婶帮助!”二牛婶说:“你刘大嫂说的什话!人常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家好多事情还不是麻烦你,要算起工钱来,我可给不起了!”刘大有说:“还是我们沾你们的光多,今天没和二牛叔变工,一天也没借下张犁。”二牛老汉接上说道:“我今天一个人还不是没法弄!顾了这头误了那头,以前两个人一天能种四五亩,今天还是和和帮了我一阵,连二亩也没种了。”他老婆说:“今天你们是闹了嘴舌啦!我说我家这老汉噘了一天嘴!”刘大有说:“也没吵架,主要是怪……”李二牛老汉强着说:“主要是怪我这灰脾气。大有也不是那要奸使懒爱沾便宜的人,种什庄稼老是先尽我。主要是喂牲口,使用牲口,这牲口……”他说着站起来,走到槽跟前,把他的驴和刘大有的驴,都抚摸了一下,一面继续说道:“这牲口喂不好,它就不会给你好好动弹,咱们院里住下队伍,同志们爱说枪是他们的命。牲口可就是咱庄户人的命。它是个不会说话的东西,它饥了渴了,疼了痛了,不会说。这就要咱们下心苦捉摸,象女人们带养小孩一样。牲口一年给咱往回赚多少?咱不能象地主对长工那样克薄!”刘大有和李和和都点着头说:“这是骨子里的话。”刘大有说:“咱以前可没翻清这个理,只说喂饱能用就对了!”李二牛老汉说:“我知道我这灰脾气,这阵时与民主,你们对我有什意见,也提提!”李和和说:“你处人挺厚道,不过就是对人有意见不说,放在自己肚子里忍,忍不住爆出来,就叫别人个吃不倒。应当是有意见就说。看见不对就批评。”二牛婶也说:“有时和我们生了气也是那样,嘴脸变的怕人,谁也摸不着因什,问死也不说一句,真是个怪脾气。”二牛老汉笑着说:“嗨嗨嗨,这是我的缺点,以后也要改改!”
李和和看看疙瘩算解开了,变工是不成问题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睡吧,明天早点上地。”二牛老汉说:“今天这会开得好!”李和和说:“我是来串门子的,可不是来开会的哇!”二牛老汉笑着说:“嗨嗨嗨,如今你们当干部的,变着法子想让大家好好变工生产,这也算是开会!”说得众人都笑了。
半夜里,二牛老汉起来喂牲口的时候,只见刘大有也在他的槽前拿草筛给驴筛草。二牛老汉心里忽然感到热呼呼地,过去看了一眼说:“明天先种你那三亩豌豆,完了再捎种我剩下的那点春麦吧!”
   一九四九、八、二十日于平


第5版()
专栏:

  关于演员技术问题
刘念渠
  小引
“为大众的动机与被大众欢迎的效果,是分不开的,必须使二者统一起来。”
“我们的要求则是政治与艺术的统一,内容与形式的统一,革命的政治内容与尽可能高度的艺术形式的统一。缺乏艺术性的艺术品,无论政治上怎样进步,也是没有力量的。”
当我们接受了这一教导之际,在演剧中,在为工农兵服务的演剧中,舞台艺术是不应该忽视的。这就是说,我们应该学习和研究怎样用高度的、优秀的舞台艺术来完满的、正确的表现革命的政治内容。在舞台艺术中,演员的演技正是重要的部分之一。前此的实验经验与理论,不为不丰,但是,似乎还少总结与发展。这里,根据近半年来看戏所得,将个人偶然想到的几个小题目,试行写出,借供大家讨论。错误与疏失的地方,尤盼得到严正指示!
  一 演员的自我锻炼
假定有这样的一个朋友,他曾经在某一戏剧学校里受过两三年的表演基本训练并且不少实习的机会,或者,他几年来一直参加着某一文工团队而得不时扮演着群众之一、不大重要的人物或偶然派到的主角,一般的说,他就是演员了,什或,可能被认为是很有希望的演员。在已有伟大成就的演员——表演艺术家之外,我们欢迎并需要这样的演员。在事实上,今天也正存在着大量的这样的演员。
无须去问了,每一个这样的演员,都希望着自己在演技方面有日新月异的进步,真正的成为表演艺术家。这种希望是合理的、正确的、应该有而且必须有的。
为了将有日新月异的进步,较多的舞台实践是非常必要的,演剧不能没有演员,演员不能没有舞台。但,我想在这里说的,乃是舞台以外的事情。
舞台以外,连排演室内的工作也除开吧,剩下的就是生活与学习了。生活是集体的,是有规律的,同时,也是紧张与忙碌的,这都不会妨碍反而可以帮助演员的进步。学习是每一个人所该认真下工夫的事情,演员当然包括在内。在文工团队里,学习内容常是非常丰富的:思想学习、业务学习、政策学习,还有批评与自我批评。我们知道,绝大多数的演员不曾拒绝这种学习,而学习的成绩也显而易见。但,我想在这里说的,乃是上述生活与学习以外的事情。
生活与学习以外,还能有什么呢?是的,应该没有什么了。我想说的,乃是在一般的或如上述的生活与学习之内而每每为演员们所忽略了的一件事情——自我炼锻,即,演员的工具(包括身体以及由身体派生的思想、感情、气质与创造的幻想的能力)的锻炼。
自我锻炼,对于任何一个演员,包括了已有伟大成就的演员,也是一件头等重要的事情,又是必须经常进行的事情。将演员比做战士吧,身体等等就是战士的武器。有没有不经常注意、爱护、检查与擦洗自己的武器的战士呢?倘有,那一定是得被批评的战士。
自我锻炼,不是个人脱离了集体的活动,在小组中进行可能收到更大的效果。如果暂时没有这种可能,独自一人也可以进行。依照演剧——演技的特定需要,身体以及思想、感情、气质与创造的幻想的能力,首先要求与这种特定需要完全适应。有着非常健康的、肌肉发达正常的身体,大可以在运动场上一显身手,却还不足移到舞台上来,后者要求经过适当的、专门的训练,并且,将这训练不断的继续下去。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对于演员,于将它与艺术结合起来之后,还得进一步的将它与演技结合起来,譬如怎样运用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原则去认识、掌握与表现剧中人物,怎样把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批判的吸收——使之中国化,正是演员的课题。以次,如感情、气质与创造的幻想的能力,无不需要经常的锻炼。适应的标准,我想,应该是使工具完全可以自由运用,即,完全听从演员自己的支配与控制,得心应手。然后,还要求再进一步的去发展工具,即,使自由运用的广度与深度的逐渐加强。以一个普通的苏联共产党员与列宁相较,在舞台上创造这样两个人物,无疑的,后者向演员要求的更多也更苛。并不仅仅由于列宁是特别伟大的人物,主要的,由于演员必须表现他的崇高精神与深刻思想才算够格。
在自我锻炼中,身体等等,不是可以分开来各别孤立的。重要的在于如何通过身体——神经与肌肉的活动,即所谓表情与动作,表现出为某一人物创造而用的、特定的思想、感情、气质与创造的幻想的能力,使观众得到明确的认识。这就是说,一定得习于:头脑里想什么和怎样想,借于物质的身体一一传达于外,单单“心里有数”或“自己明白”是不行的。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一年两年可以有个基础,三年五年才能有显著的成绩,而且,应该演到老,锻炼到老。
  二 认识人物与表现人物
演员与他(或她)所扮演的某一人物的关系。有如结交朋友,可以一见如故,也可以开始不大投缘,都得靠相当时期的不断交往,特别是两颗心——两个灵魂的接触,才能成为生死不渝的知己。
由于剧中人物并不是具体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朋友,演员有必要寻求一种较合理的方法去接触他或她,以期不走冤枉路,并求全面的与深刻的认识、把握与表现,完成创造人物这一任务。我想,能够在演技中运用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道理,将大有助于这一工作的进行。
演员读过七次剧本,又是欣赏的读,又是研究的读;又注意全剧,又注意自己所扮演的某一人物——譬如“北京人”的曾皓吧,然后在笔记本上详详细细写下了有关曾皓的一切,包括剧本所规定的和演员自己所想象与设计的,或者,给曾皓写下详细的传记或日记。也许这一切都保留在演员的思想中,一个字也不用写下。这,因人而异,都是可采用的手段。问题在于:如何认识(然后是把握与表现)这有关曾皓的一切呢?
第一、应该从这一人物与产生这一人物的环境的内在联系,从这一人物与其他人物之间的联系、相互依赖、相互制约中去认识、去把握、去表现。譬如自私自利类似阿尔贡(莫利哀的“悭吝人”的主角),怀有伤逝情感有如莱内夫斯基夫人(柴霍甫的“樱桃园”的女主角),某些地方又有点象“红楼梦”里的贾母的曾皓,是没落了的封建社会中的人物,他的思想与情感,正密切的联系着往日的煊赫与光荣,也密切的联系着现今的衰败与贫困。他的自私,恰好是通过他与愫方等人的关系表现出来的,越有愫方的服从,越衬出曾皓的自私。这就是说,演员不能抓住了某一点性格的特征而把它孤立起来。开头考察这种联系之际,还应该对于本质的、必然的、深刻的、有机的联系与非本质的、偶然的、表面的、不重要的联系区别开来,紧握前者,滤去后者。又如,曾文清躲在自己屋子里吸鸦片这一事实,对曾皓说,就是本质的、必然的、深刻的、有机的联系。从这里,表现了曾皓的恨铁不成钢的心理与家庭不能复兴的失望。
第二、应该从这一人物的运动与发展中去认识、去把握、去表现。在剧本里已经如此写着了,曾皓不是一出场就把他的全部性格表现出来的,而是随着剧情进展——他自己在这环境中的对人对事的行动、思想与感情的进展面逐渐表现出来的。他的伤逝的情感可能是多年潜存在心里的,只有他看到儿子如何不成材,家庭如何存在着纠纷以及即将完全没落之际,他才在儿女面前一吐为快。如果演员忽略了这一发展的线索,后来必定显得突兀。还有一个更明显的例子。犹疑不决是哈姆雷特(沙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的全部性格的基础,演员得认识这一点。但是,不能将它当做凝固了的性格去看待。这一性格,正经历着无数的变化、起伏、斗争——从来不曾停止过的运动与发展,奔向悲剧的顶点。人物的性格,就是在这种不断的运动和变化,不断的更新和发展的状态中显示出来的,并且,因运动与发展而呈现出多样的光彩。
第三、应该从一个人物的行动、思想与情感的那种由小的、隐秘的量的变化到公开的、根本的质的变化中去认识,去把握,去表现。在观众心目中显得突如其来的行动、思想与感情上的变化,除去剧本根本写得那么突如其来之外,无一不有着这种由小的、隐秘的量的变化到公开的、根本的质的变化的过程。演员应该从字里行间去发掘它。在“北京人”里,我们曾看见曾皓发现曾文清仍旧藏在自己屋子里吸鸦片之后,他向自己的儿子跪下了,说:“你是父亲,我是儿子,我给你跪下……”曾文清丢下手里的鸦片烟枪跑出去了。曾皓的这一跪是非常重要的,它充分表现了他对儿子的爱与期望以及由爱与期望转成的急与恨。如果演员忽略了前此的一串变化过程,无论他演得多么“象”或自然、熟练、生动,终不免有突如其来之感,并且,不可避免的存在着虚饰的成分。打算避免虚饰,演员就得认真考虑前此的一串变化过程:从曾文清准备外出做事而手指残存着烟渍给与曾皓的印象并在他心里上引起的影响起,在他心目中的曾文清每一行动,都是造成小的、隐秘的量的变化的因素。而后,达到了这种情感上的变态:爱转为恨。没有特别标明这一条线,表演必将成为片断的与虚饰的。
第四,应该从一个人物的内在矛盾与内部斗争中去认识、去把握、去表现。仍旧说曾皓吧。前面提过,他的自私,恰好是通过他与愫方等人的关系表现出来,越有愫方的服从,越衬出曾皓的自私。这里,还须加以进一步的分析。曾皓的自私,还表现在他自己的思想的矛盾上。他一方面用自以为是的理由劝阻愫方嫁人,要把她留到自己身边,直到他死;另方面,他深知这是不合理的与难于完全做到的事情,却话里话外,近于顽强的留住她。斗争在他的心里进行着,也就加强了表现出来的自私。不仅是曾皓,如愫方、如曾文清,也各有各的内在矛盾与内部斗争存在于自己的行动,思想与感情里,从而加强了表现出来的善良、懦弱、幻想、苟安以及被拘于这个“牢”里的大痛苦。哈姆雷特的性格,则更多依靠于他的内在矛盾与内部斗争。有名的“做呢还是不做呢”(To
 be or not ot be……)的独白表现了这个,当国王祈祷之际哈姆雷特想杀他又做罢的这一段戏也表现了这个。也就是这个迄未得解决的内在矛盾与内部斗争,构成了他的犹疑不决的性格基础,并且通过内在矛盾与内部斗争的流露而着重的表现出来。
我得承认,这里所述说的方法,实际上正是我们的优秀的演员曾经自觉的或不自觉的用途的方法,顶多不过是未曾全部应用而已。我以为,对于任何一个人物,都有必要与可能从上举四点去认识、去把握、去表现,也许在比重上略有差别而已。
认识、把握与表现,在创造人物的过程中,不是三个可以明显分开的阶段。这实际上乃是人物的行动、思想与感情——人物的性格及人物的行动的交互启发与交互渗透的作用的发展,或者说,是内容与形式统一的发展。有了一个最初的轮廓,有了一条由开始到结尾的线索,演员可以规定表现人物的种种细节了。细节,必须是特征的,而不是自然主义的繁琐。黄省三(“日出”)应该有点驼背吗?好,让他有点驼背吧。可是,演员一定得使观众明白:黄省三的驼背是长年伏案为了每月十二块八毛五劳作的结果,而不是由于其他原因招来的或天生成的。这差异是细微的,而演技的精采就体现在细微之处。
从认识人物到在舞台上表现人物,是需要技术的,是需要一定形式的。单纯的向现实生活模仿不行,而是在现实生活中扎根并从现实生活出发的。面着多样而复杂的现实生活,演员需要认真而深入的学习与体验,也需要在学习与体验的收获这基础上,充分发挥想象与创造力,选择与提炼是必要的工夫。通过选择与提炼,以达到最有真实性、代表性的与典型性的,性格化的表现。
这个样子的演技,我们称之为现实主义的演技。现实主义的演技,永远反对模仿,反对千篇一律,反对刻板化,反对差不多,反对矫柔造作,反对浮光掠影,而追求真实、精炼、明确、多彩、思想的深刻与感情的洋溢。
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七日,初稿。


第5版()
专栏:

  旅伴
潘诺瓦
(苏联潘诺瓦著苏龄译曹靖校)
 第一部 夜
第二章 琳娜
他们来到了。除了她心里的事以外,那时她什么也没看见,她忘了大检阅,忘了翻斤斗的人,忘了自己浑身都是湿透了的,她下车了。
直到现在为止,在世界上琳娜还不曾爱过一个人。
她没有什么人可爱的。生命带着她从人群,事物以及家庭的旁边过去了。她从来没有自己的家庭,没有自己的房间。就连她的名字也改了多少次呢。母亲给她起名叫华伦锦。可是在幼儿院有六个孩子叫华伦锦呢;为了区别起见,就给她叫琳娜。等她长大了的时候,她讨厌她的名字。她就改名叶琳娜。
她不愿回亿往事。六岁的时候,就割过盲肠炎。那时她住在市立医院的儿童病房里。上了麻药以后,她难过,苦唾液窒息着她,没有人把这唾液从她嘴唇上擦掉,可是她又不能叫人。别的孩子们跟前,都有母亲在坐着——都是来看他们的。把琳娜放在风屏后边。“别哭吧,一点也不痛的!”当她呻吟的时候,一个胖看护说道。琳娜不哭了。一个人在风屏后边问题:
“这是谁的孩子?”
护士答道:
“没主的,这是幼儿院的孩子。”
当日母亲的情况是很糟的。她爱喝酒:赚点钱就买酒,买王瓜,来些女人,都喝着,喝着,劝着母亲说:
“你到上边告去,去告那混蛋去。如果他这样混蛋的话,没有别的话说,你到上边去告他好了。”
琳娜见过这位混蛋一两次。母亲给她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带着她到市场里的一位乃普曼(注)的小铺子去。小铺旁边,直然就在街上摆着一口大暖锅;用小棍子串成一串串的羊肉块,嗤嗤的在锅里烧着,喷着香味。小铺子里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桶形的盐瓶,胡椒瓶和一只碟子,碟子里盛着切细的青葱。这老板就是那位混蛋。他亲自切肉,烧肉,扫地。琳娜和母亲坐在桌旁,用手指从小棍上把羊肉取下来,吃着。油水顺着琳娜的胳膊流着,一直流到肘弯上,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印痕。老板坐下来,用脏围裙拭着脸上的汗。
“吃吧,”他叹着气,对琳娜说。“吃这一串软的吧,”于是用手摸着选了一串,放到她面前。他年纪不轻了,留着灰黄的胡子,一只腿是木头作的。
母亲混身都是油,哭着说:
“看着真可怜,人家的孩子穿得干干净净的,自家的秋冬天连鞋穿都没有,可是她那儿不胜人呢?”
“你吃这串软的吧,”老板往碟子里给她放着肉,低声说。“我有一大家人,那我有什么办法呢?加之继母带些孩子来当客,捐税也大得惊人,那有钱出呢,那有进项出呢……羊肉涨价了,顾客惨得很,只有去替人家打扫地吧。”
“那就别引诱人好了,别引诱人好了!”母亲说道。
老板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低声说:
“如果你能给我找出证据来,那就完全是另一番话了。”
“天呵!”母亲把一串羊肉拿到胸前说。
琳娜听着他们的话,望着胡椒瓶。甚至在走的时候,她还总是回看着那只胡椒瓶,可是不敢开口要。
分手的时候,老板给了母亲一些钱,琳娜同母亲去到鱼市上,母亲买了些小菜,然后去买了酒,家里又聚了些女人,都喝着,喝着,母亲满脸通红的叫道:
“我给他那混蛋找证据去,我叫他晓得怎么引诱人的,狗仔子,狗坏种!”
“告他去,到上边告他去!”大家都劝道。“对他宽大,那他更坏呢!”
母亲是一个拾破烂的。有时候她两三天都不回来。有一天她带着一个男子回来了,他们吃过晚饭就上床睡了,母亲把琳娜放到并在一起的椅子上。早晨琳娜醒来,走到床跟前,仔细看着这位客人。他睡在床上边,两只胖手悬着,紧挨着她。胳膊上的青血管,胀得鼓腾腾的,半截手指,都长满了稠密的黑毛。琳娜要恶心起来。她拾起一块木片,照那手上的青血管打去,那手依旧没有动。
到午饭的时候,母亲起来,上铺子去了一趟,回来就同客人坐下吃饭。给琳娜倒了半杯啤酒,取了一块冻肉。从他们的谈话里,她晓得母亲要到什么地方去。她高兴着。起初她喝啤酒过量了,笑着,后来就在原坐位上睡着了。第二天,母亲把她带到一条街上,指给她一座两层楼的白房子,房子的墙皮都剥落了。
“你到这里去,”她说,“你一直走进去,一点不要迟疑。你就说你是一个孤女,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什么人都没有。”
母亲做着点心,女友们端来些杯盘,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宴会。母亲头发散乱着,穿着新的绸衣服,忽而跳着舞,忽而坐在棹边,用拳头支着双颊。
“我的命运呵,我的爱情呵,”她说道。“谁会去制裁他呢?那一个把自己的放弃了,可是这一个呢,应该接受吗?如果那个混蛋把应该给我的钱付给我的话,再不然给我羊肉也可以,混蛋,他拼命耍赖,可是我白当傻子。我还要生孩子呢。”
“要生的,生的,波霞,你期望着吧!”客人都大喊着,于是她又穿着自己的蓝衣服,跳起舞来,那衣服就象树皮似的,在她身上鼓着。
这种吵嚷的生活,使琳娜厌倦了。她戴上自己的编织的帽子,这是她冬夏所戴的唯一的一顶帽子。带着一只罐头盒子和一把锥柄——这是她的玩具呵。她带着这些,就悄悄的,谁也没瞧见的出去了,她到了街上,就一直向那座两层楼的,墙皮破落的白房子走去了。
“我是一个孤女,”她对两个剪发的站在门口的大女孩子说道,“我没有父母,没有母亲,什么人也没有。”
那两个女孩子默然的,严肃的从上到下把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她抬起头来,又把那背熟了的话重复了一遍。一个女孩子问道:
“你多大了?”
另一个女孩子向着第一个说:
“去把安娜叫来吧?”
琳娜往大门里看了一眼。那儿有广场,秋千,以及周围的绿草。(未完)
注:苏联新经济政策施行初年的小投机商人,小私有财产的暴发户。


第5版()
专栏:

  音乐怎样与人民结合
董聚贤
我听了七月六日“人民文工团”在音乐晚会上的演奏,令我发生一种印象:人民文工团已经在爱好着许多我们所不熟悉的东西。几个曲子——“人民的西北”,“山中新生”,“晚会”的音响是极其贫弱的。
这次“八一”的音乐晚会,也给了我这样类似的印象,而且我觉得人民文工团现在正严肃认真进行的工作,是值得提出讨论的。
在“八一”晚会上,除了几个管弦乐合奏,我以为仍是属于贫弱的作品以外,还有杜矢甲同志的独唱——“蒙古马”,我以为同样是属于不健康的。
象这样的独唱,如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前,我觉得也许有人来“欣赏”,但是现在似乎已经有一种感情上的本能,使我们不欢喜这种柔弱的抒情歌曲。我们要问,杜矢甲同志是基于什么样的感情来歌颂蒙古马的呢?是基于旷野的牧人的心情,还是基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情感?至于用什么嗓子来唱,——洋嗓子还有土嗓子,在我看来倒不是重要的事情。
我不知道人民文工团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精力去对付那些为群众所不熟悉的合奏与独唱,而却用那么小的精力去对付那些已经为群众所熟悉爱好的流行歌曲!?
就音乐演奏会与“八一”晚会的节目看来,人民文工团所热心致力于音乐的提高工作,并非坚固的放在人民音乐的道路上;也就是说,并非在普及的基础上提高,而是相当成份的表现着对西洋音乐的偏好!
在我心目中的“人民音乐”与“普及”,并不全是指着民歌小调而言,而是包括在人民群众中据有深刻影响的群众歌曲(小调民歌自然亦包括在内),具体一些说,我以为华北军区军乐队所编写的几个管乐合奏曲子,尽管它从音乐的见地上,也许还存在着许多缺点,但这一方向,我以为是正确的,而且也是目前群众所需要的、欢迎的。尤其是他们演奏的“新战士进行曲”,极好的提供了我们在这一方面作为探讨的材料,因为它所采用的“新战士王二发”这个基本调子,是华北军民中所最熟悉流行的,现在曲作者建中同志把它丰富了,发展了,这是合乎群众需要的,象这种提高,乃是正确的建筑在普及的基础上的提高。
如果我们深入到群众中去了解,抗战初期的救亡歌曲,以及后来在战争中产生的新作品,今天在群众中还是有其极深刻影响的。去年冬天我在平山一个小村中还听见壮年农民们唱着“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亡”这一抗战初期的歌曲。因此我以为所谓群众普及的音乐,当然并不只是“东方红”,只是“王二发”,它的范围是很广阔的。十年来我们的新音乐工作已经在群众中留下了许多极深刻的印象,群众正需要与他们实际生活打过交道的但又是丰富了提高了的音乐作品。
今天“人民文工团”集中了许多优秀的音乐工作者,人民很知道珍重他们,因为他们是建设中国新音乐的可贵资本;从贺绿汀同志出现舞台上所博得的掌声与他们演奏后所博得的掌声,是说明了人民对他们的每一个成就都是重视的。但是同时我们希望“人民文工团”在艺术的道路上,要坚定“为工农兵服务”的这一既定方针,迅速总结起我们自抗战以来新音乐运动的重要经验——为人民服务的“动机”与“效果”问题,群众为什么对我们的某些作品表现“格格不入”的问题。
新艺术的成长,往往是从不断表现与不断检讨中磨炼出来的,拿“八一”晚会说,人民需要管弦乐合奏,也需要独唱,但是奏什么好呢?唱什么好呢?这便是我企图要提起“人民文工团”来注意的问题。  八月四日、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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