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6月22日人民日报 第4版

第4版()
专栏:

兄弟俩
逯斐

张珍是个铆工帮匠,在这厂子里,谁都认识他,个子比一般人挫些,干活、说话总是不紧不慢。年老些的工友,都知道他那劲儿,年轻的伙友,就嫌他太软绵,火性不够。他见了领班主任,三榔头打不出一个叮铛来。照理说,在旧社会里,这样一个老实结巴的人,该比那些“犯上”的工人生活顺当些吧;再说得确实一点,总该比他兄弟张珠好些吧?其实倒不一定。正如他兄弟常说的那样:“你牛马样干,落下个什么了?干了三十年的铆工,还不是帮匠一个?”张珍听了这话,除了叹口气,也就算了。——那年头,哪里论技术?更不讲干劲。
说到张珍的技术,三十年的铆工,都能把活儿吃进肚里去了,真有几下。干起活来,虽说瘦格挤挤,胳膊跟铁链子似的;抡起三斤半大锤,咛呀咛的,可不是没劲。只有一个毛病,就是在那些眉眼上架起水磨镜的人跟前,塌成了一摊,哼呀哈的,说不上几个不字。不会吹不会叠,更不会背着茶叶包包送礼,因此直到如今,还只挣二十一块底薪。
他兄弟张珠,年岁挫他一半,睁的钱倒是三十四块二。按技术说,就该挣这些;按他那股子牛劲,不落下个“刷”就是好的。可他还是干得好好的,那又为什么呢?那是凭的两个拳头,在那社会里敲打出来的。
哥儿俩,除了活儿干得一样棒儿漂亮,脾性上可大不相同。哥,不言不道的;兄弟却是活蹦乱跳,说干,卷起袖子乒呀乓的就干。当头的过来吩咐活儿,总是拧了个脖子,象该了他二斗米似的;头儿走了,活儿可错不了。可是他要一垛脚,就离地三尺,在那旧社会里,犯上了脾气,没一样被他看顺眼的。在厂里,看工具放的不是地方,就骂,看见那些大官们吃喝乐,也要骂。
有一次,国民党路局的什么官儿,到这厂来查看“饿工”。来的那阵,谱儿摆的十足,进了厂,每个工人都坐着,谁也没给他点头呵腰。他走到张珠跟前,张珠仍是两腿十字叠着,眼睛里却把他瞅进去了?那王八蛋气得脸儿都发青。到末了,还不是乖乖儿的给开支。
所以张珠常对他哥说:“那些王八兔崽子,文明棍拿着,半节节里带着‘腰硬’(手枪),臭劲儿挺足;只有给他点颜色看,他才知道咱工人不是好惹的!”张珍听说,每次总是这几句话:“你还没尝过那味儿!降级、‘刷’,一家几口要混饭吃,咱们攒在他们手心里,有嘛办法?”
张珠没长心眼,也没那份耐心去追根究底,反正不同意他哥。而张珍呢?总觉得兄弟是个毛孩子——本来嘛,兄弟跟自己的儿子一般大小,在他看来,长多大岁数也还是个孩子。——除了怕兄弟在厂里出事,别的活儿都没给较量过。
还是当年张珍的父亲被鬼子刷下来的时候,他们在河边开了一亩三分河滩地。不几年父亲死去,担子就落在张珍肩上,撩下了榔头就拿起锄头,成天价磨磨蹭蹭没闲下过。
老娘见张珍就痛他,媳妇自然更痛自己丈夫,婆媳俩通了气,赚下几个钱,就给张珍打四两酒,煮上些菜,背着张珠的面给他吃。老娘怕老儿子说自己偏心,——本来嘛,十指尖尖,那一个也连心,只是老大生的单薄,家里活又靠他,更可怜见些;媳妇儿也是怕人说自己不贤慧,加上小叔子挣的比丈夫多,光惦着丈夫,也有点亏心。婆媳俩就尽这样瞒着办!
可是一家子过日子,鼻子眼睛挤在一起,还有不透风的墙?有一回,叫张珠知道了,吵得个天翻地覆,六神不安。张珍急了,要揍兄弟,兄弟却也不让,拣起什么扔什么,把头顶上的电灯震得直幌荡;一家子哭的哭啼的啼,好不伤心!到了儿,兄弟俩见面,就跟门神一样,对面也不说话。

解放以后,兄弟俩还是各走各的道,张珠成天在厂里,除了上工,不是听课就是开会,不到吃饭点,不到黑半夜,就不落家。只是赶上休息没事,在家倒也肯挑挑担担的帮着干点活。
老娘悄悄对儿妇说:“这野种,这阵子再不乱跺脚了,敢情这年头叫他变成人模样了?”嫂子也说:“兄弟倒是长大成人了。”老娘和嫂子虽这末说,可还惦着他不知在外面尽干些什么,怕出什么岔丢了饭碗子。老娘就常给张珍说:“父死从兄,还得你做长兄的管教管教才对,我可制不了他!”
张珍呢?除了做工就在家,碰上开会,能遛就遛,有时遛不了就待着。有一回听课,他检着听了一星半点,说什么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什么是无产阶级,他也没再听下去,自己捉摸着,准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他一心只想着自己,自己还有一亩三分地呢!原打算积几个钱盖间房,免得受房主的气,现在再别提了。他左右前后的伙伴们,最摆谱的是早先跑车的,卖头份力气;挣的最少是工务段,干了几十年还是“穿房檐”的多。自己有这亩多地,那还象无产阶级!他想:现在按小米子发钱,总比早先活动些,够吃够喝了,倒不如把那地送人,省得许多麻烦,也能做一个澈头澈尾的无产阶级。
星期天,张珍真的跑到街公所去,说是家里活多人单,忙不过来,共产党不埋没人才,自己要好好干活。要是干这干那,这叫“样样精通,样样稀松”,还能尽都干美满了?他要求街公所收下他的地,给谁种都行。街公所没摸着底细,未即时回话,张珍却顾自走出来了。
不知怎末的,张珍绕道儿又到了河边,瞅见自己那地,想到往年种的瓜瓜菜菜,可又有点不是味儿。回到家,一句话也没说,倒头就去睡了。
过了几天,星期二,下了一场透雨,中午张珍回家,淋得水鸭子似的,直骂天。偏偏娘又等他兄弟不回来,要他给送饭去,他更不自在。但还是撑了一把雨伞,提了饭盒,胳臂下挟着鞋子,一滑一颠的走了。
到厂门口的小桥边,泥浆咯吱咯吱的,他为闪过一辆大车,哧@一下,摔到水沟里去了,滚了半身子泥。过路的人都乐得大声笑,张珍气得更没法说,爬起来就到张珠的厂里去。谁知到那儿,扑了一个空;上办公室,也没有。气儿越涨越大,恨不得一下子把饭盒扔了,把兄弟拉过去,痛痛快快揍一顿。
他转游过去,又回到厂子,才有人告诉他,张珠被调到工会去了,张珍听说,火上加油,换别人早不送去了。到了工会,见他兄弟迎出来,把饭盒一扔,绷着个脸回头就要走!张珠赶忙叫住了哥,道谢又解释——说明工会把自己调来帮忙,今天赶上开会,又下雨,怕误了公事,麻烦了哥。张珍听说,火星直爆:“你知道耽误这,耽误那,我滚成咸鸭蛋就活该!”说着,自以为理直气壮的走了。张珠在背后响亮的说:“这不比早先,我也是为大家伙办事呀!”
张珍这天下班到家,挺不自在,一边担水,一边挂着脸,就象要寻事似的。晚上,老娘在灯下嘀咕着张珠成天不落家,张珍乘势说:“毛小子一个,到什么工会去办事,还不是削了脑袋往前钻,想抄近道!不学机器学这些,将来——哼!别落下个武大郎攀杠子——刷下来了才够味呢!”
老娘听说更是叼叼,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过去国民党的工会贪污的事,吃官司的事,工会的人不替工人办事,又得罪人。又说现在这工会,虽说不一样,那些“三朝元老”,不还压在头上?办好了,工人喜欢,又犯了上;办不好,得罪弟兄们事呀!比方说,一个活儿叫他做了,没做的省劲,多做的还不要骂办事的人?嘴上不说,心里不痛快你,那能落好了呀……
夜深,张珠从工会回来,哥和娘又把他说了一顿,张珠只回道:“别隔了筛子看人!如今工人干那样活不干在头前。我这是为大家伙办事,也就是解放作主人!”张珍说:“解放作主人?谁是主人?那些‘三朝元老’,还不是住的阔,吃的谱,我看好人赖人还是分不清。”张珠说:“死顽固脑筋,事情一天就能办好了?”张珍说:“一天办好?解放快三个月了,多少人调了,就是那王八盖子调不走,瞧他还不是当主任!”
张珠回房,翻来复去睡不着,他知道哥说的是谁,想着第二天一定要提醒工会。
过了几天,各工会小组讨论人事问题,小组讨论完又开大会讨论。大会在礼堂进行,张珍一声不响的听别人发言,表决时,他用眼睛瞟瞟左右前后,胳膊也是伸一半挫一半。最后,讨论到他厂子里的主任了,张珠跳上台去说:“……我说说,这是‘门子货’,啥技术也没!外号天灵盖,尽压住咱工人搂钱;前年当旧工会代表时,发福利煤不够数,逼着工人跌价卖给他,也逼我哥卖给他了。象这样的人,非把他刷了!”说完,大伙辈儿一鼓掌。又有人上台发言,反对把他刷掉,说宽大些,教育教育他,降级就成。……争过来,争过去,张珠一次又一次的坚持自己的意见。
张珍看着站在跟前的主任的外甥,急得满头是汗。兄弟说主任的错处是说得满对,自己吃他的苦可也不少,可是主任的外甥在场,哪还不透风去?要是降不服他,那还能放过了张家人!就是真能杀住了势气,也不能不防个暗算呀!
会散了,半道上张珍和张珠照面,三言两语又吵了起来。张珍说:“你这叫人当锣儿打,闹个里外不是人,你个人得罪了别人,还把我夹在里头;你攒在人家手心里多少年了,没翻了身……”张珠说:“就为了你没翻身呀!现在工人当了主人,有事大家伙讨论。一切有共产党领导,为大伙办事,就不能前怕狼后怕虎!”说完一摔胳膊朝前去了。
从此,兄弟俩又是门神一对,见面不说话了。

一个月以后,张珍那厂的主任调去集训了,张珍心里踏实许多,想着兄弟说的做的也有几分对。又过了半个月,凡是以前拿二十一块底薪的都增加了,张珍也没有例外。同时还进行了技术考试,张珍似信不信的也去考了,公报下来,他考上了工匠。乐的他到处说:“天睁眼,共产党真不埋没人才!”
那天正赶上张珍歇班,天很闷热,街公所的同志,跑的满头大汗来告诉他,人民革命大学的同学,帮助村里春耕,替张珍那地也耕了,叫赶忙撒种,不要误了雨后。说完连白水都没喝一口就走。张珍边送边道谢:“真是太麻烦了!”那同志笑嘻嘻的说:“没什么!做这点事,说不上麻烦。”
张珍听了,着实感动。过去,在他看来,什么干部、学生是不会真为大伙办事的。今天,他亲眼看到了,而且,给自己耕了地,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他想着,社会真是变了。
厂里黑板报上写了个启事: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发起修马路,征求职工们参加。张珍第一个报了名,还积极的动员别人:“来一个吧,这是为大家,也为自己!”他把下雨那天摔交的事说了一遍又一遍。很多铆工都参加了,每天下班后修一点钟,没三天工夫就全修好了。
星期天,张珠上完课回家,赶上张珍正买了点酒菜,便一把拉住,兄弟俩象过年那样对坐着喝起来。娘对媳妇说:“兄弟俩感情对了劲儿了!”一家子因为这,也都高高兴兴,热闹得多。张珍几杯酒落肚,慢慢的讲起故事来——
……我上班那会,已经学过了三年徒,所以上班就是工匠。那时厂里有四个师儿,一气儿拜了把子,凡是新上班的,一定要给他们送礼。我嘛,年轻,血气方刚,凭的是技术,谁理那岔儿?
一天,我正沏了一壶茶,自个斟上,蹲在地上喝。那大师腰里插个榔头,三摇一摆的过来,啪一下,把一壶茶踢的满场子飞。我仍蹲着没言语,我想,就这末丢人么?不成,脸搁不下。揍他,要出乱了。随后一想,是财不散,出了乱子,最多不过头点地!唬哧一下。我站起来,走上去一把领子,拧住胳膊就把他揍倒在地下,随手从他腰里拣起榔头,几下子敲出了他几个小山峰,旁人才劝住了。……
“这回,面子算争回来了,可是饭碗也砸了。………那时候你还没出世,我才娶了,爹骂,娘哭,一家子不落实。怎么办呢?给人赔不是去,那不是个味儿。逼得走头无路,降级改成了帮匠。从这就再不曾有出头之日。”
“那个师儿是谁呀?”张珠瞪大了眼睛问。谁?就是那才调走的“天灵盖”!
我在他手心里栽筋斗好几回了。受气受屈搭拉了脑袋干吧!有时心里冒火,喝他几两装个糊涂。那世道,没有理好说,为了养家活口,就这末混了几十年。
“解放后,我也指望过翻身,一天两天,看看人家还是当位,慢慢也淡了。所以反对你去干工会,怕你得罪人。现在,我才雪亮了,共产党不冤屈人,不埋没人!兄弟,咱工人当了主人,工厂成了自己的,工会也真给工人办事,以后有意见就提,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这年头理儿有说处,不用前怕狼后怕虎的………”
不久,张珍参加了工会,自己的工作搞的更起劲了!
一九四九,六月初,长辛店机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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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上海文化短讯
(一)上海音乐工作者十七日在虹光大戏院举行会师大会。到会音乐团体二十三个。文艺处处长夏衍、副处长黄源,都参加讲话。解放区音乐工作者章枚报告几年来解放区的音乐工作。上海音乐工作者张文纲和萧英报告几年来在蒋匪迫害下艰苦斗争的情形。
(二)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上海工作委员会和上海学联联合出版的“青年报”,已经在十日创刊。暂出三日刊。该报内容是报道青年工作动态,交流青运经验,推动上海青年工作,反映青年朋友的要求,并帮助青年学习。
(三)上海解放日报社和新华书店,为了便利工人学习,除规定半价订报,八折购书外,解放日报社近来又派遣发行干部,分别深入到沪东、沪西各公私营工厂内,进行发行报纸工作;并在各厂饭厅内、走廊下及沪西贫民区张贴报纸。新华书店也将在杨树浦、曹家渡一带产业工人集中的地区,增设门市部或阅览室。
(四)华东军区文工团、第三野战军文工团、新安旅行团,十一日起分头到各工厂举行慰问演出,并进行反对银元投机的宣传。在演出前,更利用空隙教职工唱歌、扭秧歌,推动工厂文化娱乐活动。
(五)上海市立图书馆已经在十六日为军管会接管,所有反人民、反民主、反人民解放军的图书已经封存。该馆是由市立江湾图书馆、前工部局图书馆、市立南市图书馆合并而成,现有图书十万多册。
(六)上海四川北路横滨桥的市博物馆,于战争时期曾被国民党匪军占据。但该馆工作人员努力把全部陈列品抢藏起来,看守保管。全部文物得以保全,现已照常开放。 (新华社上海二十一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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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剧评

推荐“子弟兵和老百姓”
董谦
华北军区政治部抗敌剧社,前几天(闻近将在文代大会上出演)在中山公园公演话剧——“子弟兵和老百姓”,无论在它的历史意义上说,民族的教育意义上说,或演出的技巧上说,其感人之深,有相当于“白毛女”的效果。
该剧分三幕五场,它的背景是取材于一九四三年晋察冀边区一个农村——石岭子军民合作赶走敌人的故事,故事的展开是从军民合作抢收,到发现特务造谣,敌人洗劫石岭子,枪杀老百姓,直到军民又合作拔去据点,消灭敌人,复了仇,雪了恨,故事就此结束。
该剧虽写的抗战时期的故事,但它在今天特别是在新解放区城镇的演出,仍有很大的现实教育意义。如果说要知道现在就必须了解过去,特别是要了解抗战的胜利究竟是在谁领导和艰苦奋斗下获取的话,那就必须了解抗战时期共产党八路军是怎样团结群众艰苦抗战,直至取得最后的胜利;而国民党反动派则为了升官发财,竟然勾结日寇,与人民为敌,推迟了抗战的胜利,造成了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这一页历史,曾被国民党反动派所抹煞所歪曲,多少人也受其蒙蔽,而这一幕剧恰可以说明了这一历史问题。因此,它不啻是当时八路军与群众关系的典型的写照,而且是当时八路军如何由小到大,如何在团结群众克服困难和不断抗击敌人的战斗中,得到发展壮大,以敌人的武装武装了自己的一幅鲜明的图画,今天数百万人民解放军,就是在十年内战中和八年抗日战争中成长和壮大起来的。它们这种忠于国家民族、忠于人民利益和牺牲奋斗的历史事实,的确应大书特书,广为宣传,为全体人民所了解,永志不忘。
如果说“白毛女”是一部反映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斗争的剧作;那么,“子弟兵和老百姓”则是一部反映中国人民军队和人民一起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剧作。由于历史条件、斗争对象、斗争性质不同,二者所表达的主题是各有其特征,即前者是以阶级斗争为主,后者是以民族斗争为主。因此,强烈的民族意识民族仇恨和谁是真正挽救民族危亡的救星,这一思想贯穿了“子弟兵和老百姓”的全剧,它给予人的教育也最深刻。当石岭子的驻军和群众,一听说“鬼子兵来时”,子弟兵和民兵是那样英勇的去迎击,老百姓则全村实行“空室清野”转入山林,特别是在第二幕里,敌人洗劫石岭子后,逼问着十几个老百姓“哪里有八路?”“谁是八路?”“粮食埋在哪里?”虽经严刑拷打,无一招供,中国人民的高度民族气节,在这生死决门的场合下高度地体现出来。在通常的情形下,为一般人很难做到的奇迹,但在抗日根据地却是数见不鲜,象三妮爷爷,为了灭供,在敌人的刺刀逼迫下,忍痛打死了自己的孙女三妮,而那十几位平凡的老百姓,最后也一起英勇殉难。民兵中队长来福严厉拒斥了敌人的硬逼软化后,又在血尸里爬出来,打死敌哨兵,回到石岭子再上战场。这些“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典型例子,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根据地并不“神奇”,这幕剧就是八路军与人民在抗战八年来艰苦奋战的一幅活生生的缩影。正因为它真实地生动地反映了历史现实,它就很自然地使舞台上思想情感的表达和观众的思想情感结合起来;当敌人、汉奸洗劫石岭子的几个场面出现时,全场观众几乎全为之流了悲愤之泪,有的哭泣成声。但当袭击敌人获胜、捉住敌酋大队长、汉奸刘玉喜时,观众这才松了口气,又为胜利所鼓舞起来。这就同时说明,只有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才能克服一切困难,最后打败敌人,而且一定能打败敌人;国民党反动派则恰相反,特务汉奸刘玉喜就是其化身,二者正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所以,“子弟兵和老百姓”,无论在政治上艺术上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而为人民大众所喜闻乐见,就以戏演完而观众犹不走散这一事实,即可说明一般了!
但我认为该剧还存在着一个很大的缺点,即对于农村各阶层在抗战中的表现,未加适当的穿插和衬托,而把复杂的农村简单化,把农村所有的人都农民化,看不出各阶级的存在,看不出各阶层代表人物不同的态度——进步的、中间的、顽固的。因之,也没能说明农民在共产党领导下对地主阶级的分别对待,以及如何争取、团结的具体过程;也没能说明地主在敌人残酷的扫荡下,大部分如何由动摇、恐惧,被迫走上抗战道路,少数分子则在丧失民族自信心下走向附敌投敌的汉奸道路。那个国特刘玉喜是什么阶级也未交代清楚,就连中队长来福、三妮他爷以及村长等突出的人物,究竟为什么那样坚定,和起了骨干作用?从阶级背景上也很难找到答案。好象石岭子全村男女老幼都是从一个模型倒出来的一样,都是农民,这是不完全符合历史现实的,也是减低其政治价值的一个重要关节。
其次,即关于体现党的领导问题,并不在于台前开一个团的干部会议,因为,从县到村,地方党有地方党的一套领导和反扫荡的指导组织,但在这里并不鲜明,军队领导民兵作战是必要的,但似乎有些代替了党在农村对战争工作的领导作用。如军队撤走了后,县区即无干部下乡布置与领导,只在石岭子被洗劫后,才显露了下区上讨论安抚救济工作,这是很不够的。
该剧如再能根据我党当时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精神,以及在平演出的效果,加以全面的考虑与修改,克服剧中的片面性,则可能成为一部描写军民合作战胜日寇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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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新儿女英雄传
袁静 孔厥
插图:彦涵
第十一回 拿岗楼(续一)

晚上,同志们集合了。天阴得很沉,对面不见人。一伙人带了梯子,铁锉,和叫做“软收子”的小锯……摸到大杨庄西边苇子地里。
小梅提着小油瓶儿,说:“你们等着,我去了。”双喜说:“你一个能行吗?还是我跟着你去吧。”小梅说:“我一个就办了,人多了怕给发觉。”
小梅独个儿闪进村,到了朱家北门;门还没有插上,她轻轻儿推门进去,藏到右手的一间厨房里。等了一阵,里面有个妇道出来,把大门插上了;进了二门,又把二门插上了。小梅等到深更半夜,悄悄走出来,仔细的用鸭毛在大门上下缝儿里抹了油,一点没声音的拉开门;又把跨院的小门也开了,就出来,把大门轻轻带上;急忙回到苇子地里,说:“门开了,快去吧。”
大伙儿跟着小梅走。天很黑。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转弯抹角,来到朱家大宅,进了挎院。院里的荒草半人高,大家贴着墙根溜过去。到了二层楼后墙东窗户下面,搭了梯子上去,用铁锉和“软收子”,抹了蒜——这样可以没有声音,就悄悄的卸开窗棂,把里面垒的砖,轻轻儿抽出来,一块一块往下传。
窗户弄开了。双喜先进去,在过道里听听,房里的伪军都睡得呼噜呼噜的。他轻手轻脚摸下楼梯,院里张金龙住的东配房黑着;闪到第二进院,看见大岗楼的中间两层有灯光,没有声音,听得见顶上一层,那哨兵正在吹口哨玩儿;再往前去,第一进院,抱角楼上没有动静,北屋里伪军也都睡得死死的……
双喜探明了情况回来,头一拨赵五更五个就进去,溜到前院埋伏起来;第二拨黑老蔡刘双喜五个,到大岗楼下隐蔽好;第三拨牛大水高屯儿五个,到张金龙住的东配房门口守住;第四拨牛小水五个,留在二层楼。大家都准备好,静悄悄的,单等黑老蔡到大岗楼顶上,解决了哨兵,一齐动手。
黑老蔡带了四个人,轻轻摸上第二层岗楼;看见桌子点着几个灯,伪军都睡得跟死猪似的。留下三个人,他和双喜又上了三层楼;灯光里,枪套子挂在墙上,李六子光着脑瓜儿、枕着盒子枪,下巴朝上,张着个嘴,正在打呼呢。又留下双喜,黑老蔡独个儿提着盒子枪直往上走。顶上那哨兵听见楼梯响,问:“谁?”黑老蔡沉住气,低声说:“是我。”一面跨大步子上去。哨兵问:“你是谁?”黑老蔡笑着说:“哈,是我么,还有谁?”哨兵说:“你换岗来啦?”黑老蔡已经上了楼,一眼瞧见,黑暗里闪亮着烟卷儿的火光,那伪军抽着烟、怕冷的拢着手,一支大枪在怀里抱着。黑老蔡抢上去,一手攒住他的套筒枪,一手用盒子枪顶住他,喝一声:“别动!好好儿待着,没你的事儿!”就听见这儿也喊:“别动!”那儿也喊:“别动!”前前后后都动作开了。
那哨兵吓得不敢作声,乖乖儿的缴了枪和子弹,黑老蔡押着他下来。双喜已经把李六子的盒子枪,从他脖子底下抽出来,正在用枪拨拉他说:“醒醒!醒醒!”
李六子眼也不睁,吧咂着嘴儿说:“别闹喽!闹了一宿啦,还闹什么!”双喜扭住他的耳朵,拉他起来。李六子嘴角上挂着一溜黏沫子,翻了个白眼儿,瞧见双喜黑老蔡拿枪对着他,好象是在梦里,越发的糊涂了。黑老蔡喝了一声:“快穿上衣裳走!”李六子才吓醒过来。两个人押着他们往下走。
二层楼上,三个同志身上都背了几支大枪,看守着俘虏。伪军们衣冠不整的挤在一块儿,瞧见黑老蔡刘双喜,有些认得的,忙点头哈腰的说:“大队长、区长,你们来啦,正盼着你们咧。”黑老蔡笑着说:“好么!你们把东西拾掇拾掇,把包袱被子背上,咱们一块儿走!”
黑老蔡忙着要下楼,正碰见牛大水高屯儿急急忙忙的跑上来问:“这儿有张金龙没有?”黑老蔡吃了一惊,可镇静的问:“怎么?他不在屋里?”大水说:“屋里光有一个小护兵,我们从后院找到前院,那两拨子都得了手,抱角楼上的哨兵也叫下来了,可就是找不到张金龙!”
高屯儿见大岗楼上也没有张金龙,急得跳脚,说:“这可怎么着?他妈的,护兵那小子也说不知道!”双喜把李六子带到这边来,很和气的低声对他说:“六子,你一定知道,张金龙到底上哪儿去了?”李六手搔搔脑瓜儿,胆小的望着他们,说:“啊呀,这我可说不清!”气得高屯儿一把抓住他的领子,骂着:“你这王八蛋!还想当汉奸吗?不说出来我揍你!”李六子忙说:“别揍别揍!我说给你!”高屯儿放了手。李六子小声说:“他准是玩娘们去了,我就是不知道他在哪一家。你们只要问他的护兵王圈儿,就问出来了。王圈儿送他接他,还能不知道他在哪儿吗?”
这时候,赵五更牛小水都跑上来了,问:“找到没有?”黑老蔡叫大家别着急,先把前前后后的俘虏和缴获的东西,一齐集中到后院,不许声张;自己就和大水高屯儿,带着李六子,去问王圈儿。
王圈儿可低着头,挂着两行眼泪,还是说不知道。黑老蔡看这孩子的神气,知道是害怕着呢。他一只大手搭在孩子的肩上,自己坐在他旁边,问:“小兄弟,你是哪儿来的孩子呀?”王圈儿头也不抬,噘着嘴说:“我是王庄的。我替我爹来当夫,他扣住,就不叫我走啦!”老蔡说:“是这么个事啊!吓,看张金龙这汉奸王八蛋,尽跟鬼子一个心,欺负咱中国人!你快告诉我,这家伙在哪儿,咱们抓着他,救了你,还给百姓除一个害,你看好不好?”
王圈儿侧转脸,望了老蔡一下,又哽哽噎噎的说:“我……我不敢说,他……他知道了,我就没命啦!”老蔡说:“我们马上就去抓他!以后你跟着我们,有我们护着你,不用害怕。”王圈儿松心了,擦干眼泪,说:“行,我领你们去!”
老蔡他们走到院里,人已经集合好了,他安顿了一下,就带着一部分人,赶忙去抓张金龙。

杨小梅在二层楼的窗户下面,等得很心焦。黑老蔡几个从梯上下来了。小梅问情形怎么样,张金龙抓住没有。黑老蔡说:“楼拿下来了,张金龙不在,我们抓他去。这边由双喜负责,你到他们那儿去吧。”说完,一伙人跟着王圈儿走了。
他们出了朱家北门,转了几个弯,来到一个姓陈的小寡妇家门外。老蔡先派赵五更牛小水把住前门,又派牛大水高屯儿守住后墙,黑老蔡亲自带着王圈儿几个人上房。
张金龙这会儿没睡着,正和小寡妇耍笑呢;听着房上仿佛有脚步声,仔细一听,他就知道不好,心里一急,就对小寡妇低声说:“坏了!有人来抓我们了!快穿上衣裳,我保护着你走!”小寡妇吓昏了。两个人急忙穿了衣裳,张金龙提了盒子枪,拉着她就走。
对面房上已经压了顶,黑老蔡他们正预备下来。张金龙轻轻儿抽出门闩,猛的开开门,照对面屋顶打了一枪,跟手把小寡妇往门外一推。房上的人听见开门,瞅见屋里有个人影儿跑出来,只当是张金龙,就一个排子枪打下去,那小寡妇打死在院里了。
枪声一停,张金龙箭似的窜过院子,开了大门就想跑。门外赵五更正要开枪打,可是牛小水扑了上去,想捉活的。赵五更不敢开枪,也抢上去抓他。张金龙会拳,一闪身把小水摔在地上就跑。赵五更跟屁股就追。张金龙钻进小胡同,赵五更也追进小胡同。赵五更一枪打去,枪子儿飕的从张金龙头皮上擦过。张金龙回头一枪,也没打中,就转弯抹角,拼命往村外跑。赵五更死死的追,跟住不放。
到了村外,张金龙在冰上跑。赵五更也在冰上追。他一面追一面喊:“张金龙!别跑了!你也是个中国人,缴枪就不杀你!”张金龙一面跑一面喊:“赵五更!你放了我,往后有你的好处!”赵五更恨得咬牙,跪下一条腿,瞄准那黑影打去,张金龙左肩膀中了一枪,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他站住脚,转身就是一枪,赵五更正要放第二枪,可就给张金龙打中了……
黑老蔡一伙不知道他们往哪儿跑了,听到枪声,很着急,忙跟着声音找。找了好一会,才发现冰上有个人影,拿着大枪,跪在那儿;喊了几声不动,跑过去一看,正是赵五更。牛小水把“化学”的牙刷把子点着,青白的光照见精瘦的五更,一只眼儿闭着,一只眼儿向前睁着,仿佛还在瞄着敌人。他可是已经死了;胸口淌下来的血,流在冰上一大滩,冰化下去一寸多,鲜红的血冰,连人冻住了。黑老蔡流泪说:“五更真是好样儿的!”牛小水忍不住放声大哭。同志们一个个低下头,泪点儿掉在冰上。
他们发现前面的冰上也有血,那血迹一路过去,朝申家庄那一面去了。谁都咬牙切齿,发誓要给五更报仇。这时候,岗楼烧着了,是双喜他们和大杨庄的老百姓在烧楼,火头很大,窜的挺高,在黑暗的夜里特别亮,冰上映红一大片。老蔡他们忽然看见:东边,远远的一个村子里,也窜起了火头;靠南,又有一个村子里,也起了火;把那边天都照红了。同志们知道,东部白洋淀,也在烧岗楼呢。
(未完)(附图片)
张金龙推出小寡妇,趁机往外冲。


第4版()
专栏:研究作品

读“落后的脑袋”
赵仲邑
从六月十二日至十五日的人民日报副刊上,读到了李尔重先生这篇描写一个贫农出身的有趣的老战士怎样由“落后的脑袋”而锻炼为进步的思想的小说,我仿佛听见了老战士韩俊庭说话的声音,仿佛看见了他那没有表情的脸孔,轻藐地一楞的眼睛,巴答巴答地抽着黄烟时的样子。我更惊愕于作者描写这老战士转变过程对士兵心理体验的深入。
长久束缚在野蛮政治和自然经济底下的农民,一下暴露在这新时代新社会的面前,带着一个“落后的脑袋”是很自然的,问题就是怎样教育使这“落后的脑袋”走向进步。作者在处理这个主题时是够细心的。思想的转变并非一蹴即就的事。韩俊庭一九四○年当了八路,已经当了五年,勉强升了班长,也知道了当八路军不是为升官发财,知道了革命为人民服务,开检讨会时也会说:“检讨为了求进步,求经验。毛主席老早就告诉我们说,要检讨,要洗脸,照镜子,反对自高自大、主观主义、不服从组织、个人主义!”但他只知道检讨别人,而不知道检讨自己。凭着资格老,凡事都压人一等。
上级为着韩俊庭的不进步着急。教导员或指导员屡次找他谈话,劝他努力学习,好好锻炼思想,但是效果很小。
为着保卫彰武桥的抢修,队里开了好几次会。军人大会之前,又召集了班长以上干部开会,韩俊庭和往常一样,蹲在最后边抽烟,一言不发,经连长真心诚意的向他请教,好容易他才根据了他丰富的作战经验,提供了具体的意见。散会后指导员对连长说:“老韩这个人还是有点意思呢!”连长说:“他干了这些年,经验是有的,只要他思想顺过来,今天要不是左劝右劝,他还不是说两句风凉话算了!”指导员说:“以后,多尊重他点,比多批评,可能进步还快些!”指导员已经明白了政治指导工作的艺术了。“到了晚上点名讲话时,指导员特别号召老同志要起骨干作用,新同志要在紧张危难中向老同志学习。强调老同志有经验有办法。不单韩俊庭,连所有老同志听了都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些。”这里很自然的表现了工作艺术的运用和效果。
之后,韩俊庭虽然还是一样的好占小便宜,但全班已经觉着这讨厌的班长变得可爱了。他比以前的工作紧张了许多,真也为大家上了心。
终于因为韩俊庭的机智和英勇,敌人一架飞机被击落了,而他自己也受了伤,流血过多,他班里的人大家给他输血。他在休养所渡过了那段昏迷阶段之后,体味了同志们对他的爱,他终于反省了。他明白了他“在平日生活中,有许多言语举动,不近人情,对不住同志们,只要自己心里一上火,什么也不管,图过一时高兴,……熊过他们,拿大话压他们,……眼下,自己处在难中,性命交关,大家拿出自己的血来!”因此他想到复原以后,他“可不能再象过去”了。
本来他打下了飞机,得到上级的传令嘉奖,登了报。报纸由指导员和马子亮送到他那里,欢天喜地的念给他听,在别人听了该是多么的得意忘形,然而韩俊庭听了,脸皮还是铁板一样。他并不以这次立了功劳而自骄自满,一心只想伤口快点封口,好出去,好好办点事!从这样深刻的描写里,作者所说的新生,已经给我们积极的启示了。
这篇小说虽然以士兵为描写对象和接受对象,但韩俊庭“落后的脑袋”是有着普遍性的。我们知识分子免不了也是这样甚至还要落后。韩俊庭所说的自高自大、主观主义、个人主义、无形中说了他自己,无形中也说了我们。这值得我们深切的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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