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1月27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新译俄文鲁迅选集
曹靖华
罗果夫编 上海时代社版
这是三百三十余页,附插图多幅,十六开本的一部俄文新译的鲁迅选集,塔斯社社长罗果夫主编,今年秋天上海时代社出版。卷首有刃锋所刻的整幅鲁迅像及编者序。全书分四部。第一部为小说,内包“狂人日记”,“药”,“风波”,“长明灯”,“伤逝”等十一个短篇。第一篇即为“狂人日记”,为现任苏联大使馆参赞齐赫文所译。齐参赞不但是一位优秀的外交家,而且是一位文学造诣极深,文学表现力极高的学者,文学研究者。多年来,曾专攻中国近百年史,兼及中国现代文学。鲁迅的笔力,在译文中处处活现着。其他各篇为毕列林申,瑞林及鲁达柯夫所译。第二部为论文。内包“呐喊序”,“无声的中国”,“答国际文学社问”,“我们不再受骗了”,“自选集序”,“祝中俄文字之交”,“我怎样做起小说来”,“答托洛茨基派的信”,“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等十二篇主要论文。除已去世之“俄文读本”编者柯席乌洛夫译之一篇外,其余十一篇全为编者罗果夫所译。编者罗果夫是中国读者所熟悉的文学修养极高的老手,是十多年来倾心崇敬鲁迅,研究鲁迅的苏联友人。第三部是书简,内包致许广平等人书信三十一封,为柯席乌洛夫译。原信中关于文坛交往,凡用简名的地方,编者在每封信下,均有极详实之注解,这是极可珍贵的研究参考资料。第四部是关于鲁迅的论文。其中有许寿裳的“鲁迅先生年谱”及“鲁迅的人格和思想”两篇,张天翼之“论阿Q正传”等三篇,陈烟桥之“鲁讯与现代中国木刻”及景宋的“鲁迅眼中的苏联”各一篇。第五部为参考资料。其中有许广平的“鲁迅书简后记”,章树之“读鲁迅书简”及罗果夫之“鲁迅著译一览”。
插图方面,除卷首刃锋的木刻“鲁迅像”外,尚有陈烟桥木刻三幅:“由黑暗到光明”,“鲁迅”,“苏联文化的向导——鲁迅”及照片“鲁迅的工作室”两幅。这些插图的印制都非常精美,为已往俄译鲁迅选集中所没有的。
据我所知,一九三九年起,我在重庆第一次遇见本书编者罗果夫的时候,他就于工作之余,致力于鲁迅研究。许寿裳先生到重庆后,编者曾邀我陪同他去访问过许先生,整整深谈了大半日,谈到他研究鲁迅的计划,并请其依据鲁迅年谱写鲁迅传这一类的文章。一九四五年莫斯科苏联国家文学出版局出的一本“鲁迅选集”,就是由他主编的。
现在出的这一巨册,完全是近两年的新译。编者计划出这部书是在一九四七年,在极艰困的条件下,在国民党反动政权垂死挣扎的凶残统治下所完成的。而它的出版,却是在大上海解放以后的事。编者以无限欢快高昂的心情,在序言中说:
“英勇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从美国帝国主义走狗——国民党反动派手中,把上海解放了。鲁迅的死敌永远被驱逐和被消灭了。现在可以放手出版包括中国这位伟大作家的各方面活动的完善的集子了,可是我们现在才仅仅完成了两年多以前所筹划的这一部集子。”
编者在一九四七年的计划中,是要把直到现在尚未译成俄文的鲁迅的重要作品,作一番介绍。据编者在序言中说,除了日本以外,世界各国对于鲁迅作品介绍的总数,都还没有苏联的多。这是什么道理呢?编者说:
“苏联读者对中国这位伟大作家作品的兴趣是非常高的。这兴趣特别是在最后一个阶段——在为了创立新的人民民主中国的有决定性的英勇战斗的阶段中,蓬勃壮大起来的。
“我们苏联读者们,不但是对‘中国高尔基’著名的文学作品如短篇小说选等感到兴趣,而且对他的多方面的创作都感到兴趣。这完全是有道理的。中国现代伟大作家鲁迅,是中国革命知识分子的思想的权威,尤其是中国青年思想的权威。二十五年前他所写的作品,不论你读过多少次,每次都可以发现到新的意义,这些作品永远引起你的火热的兴趣。”
编者继续论述着鲁迅创作生活的最后十年中,那些作品都是在反革命国民党的经常的血腥恐怖与迫害下写出来的。他的好多作品,在简短的暗示中以及在言不尽意的语句里,蕴藏着无限丰富的内容,现在是要用新的理解去看他的好多作品的。“只有在现在我们才完全把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两句名诗的含义揭示出来。这就是——为人民利益而斗争,彻底反对人民的一切敌人”。所以他主张“血债要用血偿还的!”
“只有在现在,只有在人民民主革命获得决定性的胜利之后,这位一生同自己的人民前进,而且成了革命的大无畏的战士——‘新文化军的伟大旗手’(毛主席语)的革命家,作家的鲁迅的巨像,整个儿站起来了。(注)
“只有现在才得到了研究鲁迅的极丰富的文学遗产的无限的可能性!”
一般介绍鲁迅作品的时候,往往只限于他的小说,而少注意到小说以外的东西。实不知“要正确而完全的理解鲁迅的文学的革命的积极性,思想与政治的观点,不但必需晓得他的早期的短篇小说,而且要晓得他后期的杂文,小品文,论文等等。各方面的研究鲁迅的丰富的文学遗产,使我们更有可能完全的理解中国这位伟大的现代作家。对于鲁迅创作的研究,帮助我们更深刻的了解现代中国社会的发展,以及中国人民为新民主主义中国而进行的英勇斗争。”所以这本集子包括了多方面的东西。
从各方面看来,这部新译俄文鲁迅选集,是已往各种俄译本所不及的。
尤其珍贵的是卷末编者所编的“鲁迅著译一览”,共二十六页。除引言外,分为六栏:一为文艺创作;二为讽刺小品与批评论文;三为学术论著,辑印;四为翻译;五为翻译及校订俄国与苏联作品之中译本;六为校编之期刊。每本书下,编者精心考据所得,都作了详尽的注释,甚至及于书名之来历。这是非常珍贵的材料。
这部俄译鲁迅选集,不但是俄译本中最好,最完善的集子,不但供给苏联广大读者的阅读,而且作为中国各地学俄文时,自修或教材的好资料。
月前苏联文化代表团在京时,编者罗果夫先生曾谈到苏联国家出版局托法捷耶夫约他编译由三卷到五卷的鲁迅选集。我们期望这计划能早日完成。我们也更期望多少年来与中国文坛交往最深的本书编者罗果夫先生,现在在莫斯科的费德林博士,波兹德涅耶瓦教授及现在在北京的齐赫文参赞等,把文艺介绍力量组织起来,肩起中国文学到苏联去的活的桥梁的任务,有计划的,大规模的把中国的人民文学的优秀作品介绍到苏联去。
今年正月在莫斯科病故的前驻华彼得洛夫大使,在抗战中间,在重庆的时候,在一次小型宴会上说:“文学艺术是一个民族灵魂的反映。一个民族的心情,期望以及全部的精神生活,都反映在它的伟大的文学艺术作品里。两个民族的真正友谊,建立在两个民族的真正互相了解上,也就是所谓心心相印上,而文学艺术就是反映两个民族的两大颗心的镜子。所以两大民族的水乳交溶的真正的和睦,友好,两国文学艺术的互相介绍的工作是非常重大的。”我认为这话是很重要的。特别在中苏两国邦交史上揭开了崭新的一页的时候。
(注)毛主席的原语为“……而鲁讯,就是这个文化新军的最伟大与最英勇的旗手。”(见“毛泽东选集”第二六四页)——编者(附图片)
鲁迅先生像 刃锋作
(“俄文鲁迅选集”插图)
(“俄文鲁迅选集”封面)


第5版()
专栏:

  老汉赵保成
马烽
一九四六年初夏,平川里一望无际的麦田刚刚抹上一层淡黄色。城里的阎匪军,已经在征调大车,征集镰刀,准备抢麦了。
为了保卫群众麦收,我们的部队奉命开往平川。我们这一个连,驻札在离城十五里地的辛家庄。全村共有二百来户人家,在这一带平川里,只算个中等村庄。村东头有一处高院子,房舍并不怎么好,只是因为地基在一片土台上,看起来比全村房子高出了半截。我们一到村,就看中了这处院子,因为是全村的制高点,站在房顶上至少可以看出五里以外。当时连部让我们住在那里,我们把这意思和村干部们一讲,农会主任马上就引我们去号房子。我们相随着走到这处院子的大门口,大门倒关着,农会主任叫喊了半天,又打了一阵门,房主人才出来。看年纪有五十来岁,小个子,穿着一件说灰不灰,说黄不黄的布衫,上边补着四五块白布补钉。猪肝色的脸上,长着一对很小的眼睛,好象高粱面馍上嵌了两颗黑豆。他一出来就站在门当中,好象已经看出我们是来号房子,他把两手向两旁伸开说:“没房子,没房子!”随即又求告似的对农会主任说“二和哥,把同志们再引个地方罢,我这里实数是住不下!”我们向他和气的解释了半天,但他只是一口咬定“房子少,住不下”。农会主任说:“你这么大的宅院,你家通共四五口人,光上房也够住了,东房西房不都闲着!?同志们住一下也压不塌你的炕!”房主人见房子少已经不能成为个理由,于是又变了口气,说东房炕没席子,西房有点漏。他说话的声调挺和气,甚至象求告,但意思是不想让住。有些战士已经生了气,刘虎说:“不和他讲了,进去再说!”张排长斜了他一眼,仍然向老汉继续解释,说明我们这次来的任务,要住他这个院子的理由。但说来说去,他却总是一句话:“好同志们哩!再找个合适的地方吧!”农会主任也火了,大声说:“真没见过你这种小气鬼,人家拼上命来保卫麦收,你连空房子都不让住一住!”他见农会主任生了气,这才答应让我们住。他同意以后,我们才进了他家的大门。
院子倒还宽敞,黄土地压得很瓷实,大约是又做院子,又做打麦场。北边一排三间正房,虽然是砖瓦房,但已经很古老了,墙上的砖面剥落了很多处,这里缺一块,那里少一片,有的地方抹着黄泥。屋檐下吊着一些谷穗和高粱穗。东西两旁是泥土平房。正房和两边的东西房,有院墙联着,院墙是泥土的,墙头上栽着一排圪针枣刺,好象架设着铁丝网。院子南边从西往东数是:大门、牛圈、猪窝、鸡窝、毛房。院子东北角上有一棵枣树,西北角上有一盘石磨。这就是这个院子的整个形势。
我们进去以后,把房子看了看,正房是房东自己住着,我们决定一、二班住东房,我们三班和排长住西房。东房里放着些犁、耙、锹、镢等农具,炕上还堆着一堆晒干的苦菜。房主人要把这些东西都搬到上房里去,我们说放在屋角里也不碍事,但他怕我们弄坏,怎也不放心。最后还是都搬走了。西房里地下堆着些干草,房主人虽然没有搬走,但也搬来几根椽子拦住了,并且还在干草上做了几处记号。好象深怕我们偷了似的。闹得大家心里挺不痛快,但是紧接着,不痛快的事又闹了好几件:
我们住好以后,枪和手榴弹带没处放,刘虎找了几个木楔子,准备钉在墙上挂起来。刚把第一个楔子钉进去,正准备钉第二个,房东老汉听到响声,慌慌张张跑进来了,乱摆着两手,急着说:“同志,别钉,别钉!钉坏墙啦!”刘虎火了,把木楔子扔在地上说:“泥土破墙也这样贵气!”张排长说:“老乡不让钉,你就别钉好了,发什么脾气!”刘虎没回答,掏出烟袋来抽烟。刚把火点着,老汉又急着说:“小心火烧了草!”张排长说:“老乡你放心吧,我们会注意的!”老汉这才走了。可是隔了没一分钟,他又伸进个头来说:“抽完烟可把火踩灭哇!”停了一下又说:“墙上可不要再钉楔子啦!小心碰掉泥皮!”说完,又到东房里检查去了。
响午时候,我们向他家女人们借了几个碗,准备去伙房吃饭,老汉看见了,忙跑过来小声说:“吃完饭就给还回来哇!”我们答应着往出走,刚走到大门口,他又追出来了,仍然是小声的说:“可小心打烂,不要和别人家的杂了!”刘虎气得说:“打烂一个赔你十个!”他这才“噢,噢”着返身回去了。
房主人名字叫赵保成,家中有一个老伴、一个儿、一个媳妇,共四口人,儿叫赵金狗。我们吃完午饭回去时候,他也从地里回来了,是个二十来岁的年青后生,比他爹要开通得多,对我们住在他院里,表示欢迎。而且很快就和我们混熟了。背后还和我们讲他爹的怪话,说:“你们少答理他,他的小气是全村有名的,不要说对你们,就对我们自己家人也是那样!”赵金狗的话一点也不假。住了几天以后我们也就看出来了,这老汉生活上非常克俭,舍不得穿舍不得吃。晚上睡觉从来不点灯,老是摸着黑睡。每顿饭里总要添些糠糠菜菜。有一次,他媳妇倒了一碗死气饭,被他看见了,好象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他拍着两手嘈嘈道:“啊哟哟!酸了一点就倒啦!你们不怕造孽?!”他一气叨叨了多半天。但他家里人谁也没啃声,仍然是该做甚的做甚。
要说他的家资,在村里虽然够不上个财主,却也不能算穷人,自己种着自己的十来亩地,还有这处院子。不借债也不放账,每年下来除了纳捐上税,也落个粗茶笨饭够吃够喝。再加上他出奇的节省,遇着好年景,多少还能有几颗剩余。余下的粮食,就都埋藏了,自己仍然是搅糠拌菜过活。收下的枣子啦,鸡蛋啦,都拿到集上卖掉了,然后换成一崭新的票子,就都包在小红布包里,锁在炕角上的箱子里了。他这个小红布包里的票子,虽然数目并不大,种类却不少:有民国初年几百几吊的长条钱票,有以后的山西省银行票和阎锡山的土货券,还有日本统治时候的老头票;有五元十元的,也有几角几分的。据他老婆说:民国十九年山西票子捣乱,赵保成吃了不小亏,那时他存着十几块钱,开始一块钱顶成了五毛,赵保成老汉想把存着的十几块钱,赶快买点东西,可是拿出来一算计,白白要吃一半亏,觉得不上算,看了看那些崭新的票子,连忙又包了。隔了几天,一块钱跌成了五分,他老婆劝他不管买甚快出手了吧,他一算吃亏更大了,仍然没舍得花。又过了几天完全不能周行了。到这时,赵保成老汉才后悔的了不得,为这事还气得病了一场。但那些不能花的票子,却仍然在红布包里包着。
赵保成老汉和村里人也很少往来,他轻易不借别人的家具用,他家的家具也不借给别人。因此村里人给起了个绰号,叫“铁公鸡”,意思是悭吝得一毛不拔。要说人性倒是挺绵善,从来也没和人吵过嘴打过架,也没沾过别人的便宜,而且又很勤劳。每日天不明就起来上地了,受上一天回来,两手也不识闲,不是做这就是做那,要不就是和点泥,抹墙上破了的小地方,弄得院墙上象贴着黄膏药一样,这里一块,那里一块。他儿嫌难看,他却说:“好看能怎?结实就对了。”
赵保成老汉,虽然如此勤劳克俭,但据说光景比他爹手上也没多了什么,可是也没少了什么。如今这点房产地土,都是他爹给留下的。据说他爷手上也很穷,只有北面三间正房和五六亩地。他爹老弟兄三个,都很能受,揽长工打短工熬赚的又买下几亩地,又盖起这些泥土房。老弟兄三个只有他爹娶过了波姨,其余两个都打了光棍,他一子顶了三门。全份家产就都归了他,他手上五十多年了,仍然保着这份家产。他自己常说:“我是个没出息人,不过,籴不回来米,可也丢不了布袋!”
我们就住在这样一个人家里。每天起来我们想帮他家挑水,赵保成老汉无论如何不让,连桶也不让抓,怕碰坏桶,他说:“万一碰坏桶,我比花钱雇人担也贵了!”他每天总要到我们住的房里两三次,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只是看看干草上的记号变动了没有,看看墙上的泥皮碰了没有,看看炕上的席子破了没有,这么一阵子,便一句话也不说走了。我们知道了他的脾气,也就让他去。
住了四五天,麦子开镰了,全村都是以场为中心,变工收割,响应政府“快收、快打、快藏”的号召,我们白天除了放警戒的以外,都参加帮助群众收割。赵保成老汉没参加变工组,他只是和他儿收割,我们要帮助他,他不要,怕我们把麦穗丢洒了,怕把镰刀碰坏。后来只允许我们帮他从地里往回背,并且仍然要叨叨:“捆紧点,小心路上把麦穗掉了!”我们因为知道了他是这样一个人性,对他的叨叨也就不在乎了。反正实心实意帮他的忙。
一天半夜里,忽然发生了紧急情况:城里的阎匪军出发了,分两路向我们住的这个村子合围。上级下了命令,让我们这个连暂时撤到外线。接到命令之后,很快我们就离开了辛家庄。在出发之前,把这消息通知了村干部,让老百姓们也暂时转移出去。我们的房主人,听到我们要撤走的消息,都吓得起来了,赵保成老汉急得跑出跑进,一面拍着两手说:“你们为啥要走呢!我们可该怎办呀!”随后又拉着张排长的袖子说:“你们不走行不行?就住在我这院里,这院子守得住!”他好象马上要失去依靠,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张排长劝他把东西收拾一下,也赶快先到外边躲一躲,但赵保成老汉哭丧着脸说:“这一家人过活,可丢不下呀!你们走了我们可该怎办呀!”我们因为走的很急,没顾上多劝他就出发了。一直走到门外,还听见他在院里叨叨:“你们不能走呀!你们不能……”
我们留了几个侦察员,在附近监视敌人,队伍便转移到二十里以外的另一个村庄,在那里休息,擦洗武器,准备未来的战斗。我们在赵保成老汉家院里住的时候,虽然很讨厌他那股小气劲,但匆匆忙忙离开以后,心里又挺挂记他,不知他转移出来了没有。
第二天晌午,侦察员回来了,说夜里敌人出来三百多人,从城里到辛家庄的一连三个村子,都札了临时据点,辛家庄有五十多个敌人,大部都住在赵保成院里,并且在墙上掏了些枪眼,在房顶上,构筑起临时工事。我们排里的人,都急得探问赵保成一家人转移出来了没有。侦察员说不清楚,这更增加了我们替他耽心。
侦察员回来不久,战斗任务就布置下来了:要把出城的敌人全部消灭。我们这个连的任务是消灭辛家庄的敌人。全连开了个简单的战斗动员会,各排各班之间进行了挑战,又检查了武器弹药,队伍便分三路向辛家庄进发,二、三排作掩护,我们第一排担任主攻。走到离辛家庄二里多地的地方时,太阳还未落山,为了避免被敌人发现目标,我们顺着麦垄往前爬。爬了一阵,忽然发现前边坟堆里藏着几个老乡,堆着几件行李包袱,我们爬过去看时,原来就是赵保成一家子,一个个有气没力的躺在那里。赵保成老汉两眼红红地,好象刚哭过的样子。他家人起初吓呆了,慌乱的缩成了一团,随即认清是我们,惊喜得几乎要叫喊起来,赵保成老汉一扑跪了起来,拉着张排长的袖子说:“你们可回来了!你们可回来了!”我们问他们甚时候转移出来的?受损失没有?金狗告诉我们说:“你们刚走了不久,村里就筛了锣,干部们一家家检查,让往外转移,我爹哭着喊着不走。我只好先把我娘和我女人送出来。返回去时候,敌人已经占了我家院子,逼着我爹给他们挑水,我在井边上碰到他,才引他逃出来!”赵保成老汉有气没力的接上说:“狗日的们都是牲口,进去翻箱倒柜搜洋财,刨炕洞找粮食。后墙上刨下好多枪眼。还打了我几棍!”
他们一整天还没吃一口饭,一抬头就能了见自家的房顶,却不敢回去,只好勒紧裤带饿。我们把带着的干粮给了他们一些。并且告他们说,今夜,就要消灭这股敌人。金狗和女人们都高兴得说:“快把这些狗日的们收拾了吧!”赵保成老汉带着哭音说:“这可遭了难啦!我家的院子作了战场啦!”他拉了拉张排长恳求似的说:“把那些狗日的们都收拾了,可千万别把我家的院子打坏哇!”
这里离村子有一里来地,一抬头就能望见赵保成家那一处高房,模模糊糊还可以看到房顶上的敌人。这时天气还很亮,队伍不好再往前运动。我们就隐蔽在这里,只派出去两个斥候,同时又派了通讯员去和连指挥部连络。
隔了一阵,连长和指导员弯着腰跑来了,一人背上拴着一簇麦子。指导员说了句:“你们都准备好了么?”我们说:“准备好了!”他们便蹲下来,和张排长计划攻击步骤。连长说:“你们只要把那一座高院子占领了,就算你们完成了任务。不过以我看得用炸药,先把正房炸倒!”这时,赵保成老汉突然脸色变成了惨白,全身都在颤抖,显然是被连长的话吓昏了。他往前爬了爬,嘴唇动了几动,好象要说什么,但是听见张排长接上说话,又噎回去了。张排长说:“爆炸是省事一些,不过,我们还是尽可能强攻吧!免得炸坏老乡的房子,好在我们地形还熟悉!”我们也都同意张排长的意见。连长说:“好罢!”说完便和指导员弯着腰走了。这时,我们看见赵保成老汉,脸色又复了原,长出了一口气,好象遇了一场虚惊。他甚话也没有说,只是眼里射出感激的光芒。
天气渐渐黑下来,我们都心焦的等待着攻击的信号。不久,东边天空升起一道红光,迅速的灭了,随即又是一道绿光。接着便响起隐隐约约的枪声,我们知道前边两个村已经打开了,紧接着我们这个村也响起了枪声,二、三排也和敌人接火了。黑暗里张排长喊了声:“前进!”我们便提着枪,弯着腰向村里奔跑。
我们很快就突进到村边上,这时,耳朵里只能听到紧密的枪声。赵保成家房顶上敌人的机枪,向西边吐着红红的火舌,显然是二、三排把敌人的火力吸引住了。我们趁机向敌人发起冲锋。但是敌人的火力马上转移了过来,居高临下,向我们反击,机枪、步枪、手榴弹一齐向我们打来,打得我们无法抬头,只好退了下来,并且有两个人带了彩。我们暂时退到村外。张排长让我把彩号护送下去,我便扶着他们退到了赵保成家麦地里。他家人见两个同志挂彩了,忙着帮助给包札伤口,金狗媳妇把一块包袱皮扯成了布条,赵保成老婆把被子也铺开了,让伤员躺下。黑暗里,虽然看不见他们的面孔,但却感觉得出他们的热爱。我们谁也没说什么,只是忙碌的工作。
村子里沉静了一阵以后,又开始了第二次的攻击,但很快又被敌人打退下来了。这次还转送下一个牺牲同志的尸体来,刘虎也挂彩了,他退下来把伤口包札了一下,随即又冲上去了。
不久,又开始了第三次的攻击,这次比那一次也打得激烈,黑暗里看得清村子里一道一道红光,繁密的枪声,夹杂着呼喊声,和惊心动魄的冲锋号声。赵保成老汉自言自语地低声祷告:“这回可胜了吧!这回可胜了吧!”但这次仍然是没成功,连部命令全排人暂时都撤退下来了,准备重新组织火力,作第四次的进攻。队伍都撤退到赵保成麦地里,并且又有三个同志带了彩,张排长也负伤了。赵保成一家人仍然忙着给包札伤口,两个女人好象在低哭泣。赵保成老汉爬到张排长跟前问道:“排长,不要紧吧?”张排长说:“不要紧,还能打!”他叹了一口气说:“唉!为了我们,害的你们……”
隔了一阵,连长和指导员又来了,还带来四个爆炸手。他们低声和张排长计划第四次的攻击,连长决心要用爆炸,但张排长说:“那样赵保成老汉说不定会自杀的!”但不炸掉又没更好的办法,再进攻只有白白受损失。而且这时天已经快明了。西边天空又现出了信号枪的红光,告诉我们前两村已经胜利完成任务了。指导员主张先和赵保成老汉商议一下,但谁也知道这是白张空口。当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把这意思和赵保成老汉讲了,说只有把他家的正房炸掉,才能把敌人全部消灭,要不然我们还要伤亡更多的同志。他一家人听完都吓慌了,赵保成老汉更加慌乱,他惊叫了起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浑身颤抖着,他爬在地上,象马上就要死了的样子。但他忽然抬起了头,摆着手说:“炸吧,炸掉吧!”他老婆吃惊地叫道:“炸掉?!”赵保成老汉语气很坚决的说:“不炸掉又怎?!不能眼看着同志们再死伤了!人是要紧的!”我们听得出赵保成老汉这话是真诚的,大家都很高兴。
连长下了命令以后,四个爆炸手抱着四箱炸药,弯着腰向村里飞跑去了。这时赵保成老汉呼吸都象停止了,两只小眼睛呆呆地望着村子。我们紧握着上好刺刀的枪,准备下冲锋的姿势,大家都焦急地等待着。空气十分紧张。
不久,四个爆炸手弯着腰从村子里跑出来了,接着就听到天崩地裂般一声巨响,赵保成院子里冲天冒起一大片烟雾与尘土。忽然赵保成老汉“哇”一声大哭了。张排长拍了拍他的肩,关心的问道:“老人家,你是不是后悔了?”赵保成老汉摇了摇头,用袖子擦干眼泪说:“唉……住了几辈子的房,可是同志们为我们流血牺牲都不怕,我有甚后悔!”
在冲锋号声中,我们象猛虎一样,向村里的敌人扑去。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于北京


第5版()
专栏:

  读“苏联文艺论集”
——五十年代出版社出版
今宇
荒芜译
这是一本出版不久的新书。里面包括九篇文章,关于纯理论者四篇,作家专论者四篇,最后一篇是“莎士比亚在俄国”。对于渴求苏联文艺理论,关心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苏联文学发展的人来说,这是本良好的参考书,译笔也很畅达。
苏联文学,从十月革命到这次大战胜利结束,光辉烂灿地照耀了整个世界文坛,是没有那个国家能比得上的。这个文学上的伟大成就,是和苏联的社会主义的胜利分不开的。在苏联文学中,我们看出了人民对祖国的热爱。而就文学本身来说,它也发挥了它的巨大的社会意义。正如高尔基所说:“俄国文学,在它的民主上,在它尽力去解决社会存在的任务上,在人类理想的宣扬上,在自由的歌唱上,在它对于人民生活之深厚的兴趣上,在经常追求普遍的,不断更新的真理上,是强有力地。”
正因为苏联文学有这种为保卫和平、民主,歌唱自由,追求真理的一致倾向,引起了西方资产阶级批评家的不满。在他们看来,苏联文学在“对社会问题上意见太一致了”,太顾及“官方需要”了。因此,他们眼中的苏联文学是不自由的,不独立的,缺乏艺术表现的。这样,苏联文学在资产阶级批评家之前便现出了两个问题,倾向性问题与美的问题。
倾向性问题不独是苏联文学的根本问题,也是一般文学的主要内容。柏林斯基说得好:“没有合理的历史意义的内容的艺术,只能满足文学上过了时的人们。在我们的时代里,最伟大技巧的创造,如果它只限于创造鸟语,只限于架设一个与历史和哲理现实脱节的世界,也只能提供暂时的愉快。如果艺术妄想它的宫殿是浮在云端,如果它蔑视大地,如果它不让人类的忧患和渴望来打扰它的神秘的梦和诗的默想,那么它就不会传之久远。鸟儿唱歌是因为它生来就唱歌的。它既不反应同类的悲哀,亦不反应它们的快乐。可是如果身为万物之灵的人们,他们的灵感竟和鸟儿一样,他们快乐,只因为能唱歌,那是多么令人难堪呢。”托尔斯泰也说过:“一个人只有在他所要表现的思想变得如此地顽强,以致不把它好好写下来,就不能安心的时候,才应该动笔去写。”这都是说:任何文学作品都不能没有个庄严的内容。苏联文学是继承了托尔斯泰等人的传统,世界文学的正当传统,更向前发展了一步。阿坞卓夫在“论文学倾向性”这篇文章里不惜旁征博引来证明苏联文学之源远流长,不是孤立发展的。由此我们可以断言: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苏联文学将是世界各民族进步文学所努力以赴的总目标。
反对文学中倾向性的人,无疑问的,是强调美的问题的。苏联作家对于美的形式与表现抱着什么态度呢?阿玛卓夫说:俄国文学一直在遵循着它的伟大的批评家们所指定的道路前进,它的目标一贯是深刻的内容,和美丽的形式的统一。柏林斯基就说过:“美是艺术的必要条件,没有美,就不会有,也不能有任何艺术。”高尔基在一九一九年也说过,艺术充满了“一种欲求,就是大家对某种东西所感到的……而是文学或思想所捕捉不到的。那是某种神秘的东西,我们给它起了个苍白的名字叫做美:而且它滋长在世界上和我们的内心里,越来越光辉烂灿”。西方批评家们,认为苏联文学只强调倾向性,而把美的形式和表现贬黜到不足轻重的地位,无疑是完全错误的。
高尔基是现代苏联文学的巨匠,也是文艺理论的导师。在“高尔基的美学”这一篇文章里,我们可以见到高尔基的美学的丰富内容:他的理论若不是以马列主义为基础,是不会这样光辉烂灿的。
我认为:本书最有特色的,是后面评论法捷耶夫,格罗斯曼,潘菲洛夫,萧洛霍夫的四篇专论。这几位作家的平生经历也如小说里主人公一样是不平凡的,无论在和平建设中,在对德战争中,都英勇地战斗过。
最末一篇是“莎士比亚在俄国”,正如译者所说,排在书末是介绍我们认识苏联如何重视世界古典文学遗产。
高尔基说过:“在欧洲文学上,我们的文学之诞生是件大事,要说西方的文学,就没有象这样有力地,这么迅速地,在这样伟大的烂灿才华中生长起来过。”看了这本书,我们更感到我们应该向伟大的苏联文学学习。


第5版()
专栏:

  接喜报
张志民
  一
 
日头出来两竿子高,
照红了门前的榆树梢,
喜雀展翅“卟卟啦”的响,
“喳喳,喳喳”不住声的叫。
 
王大姐正把早饭烧,
灶塘里的柴火“噼叭”的爆。
她拾起根草棍在锅台上画,
有长道儿,也有短道道,
长长短短数了一遍,
不多不少五十条,
上一次丈夫来信是七月初三,
到如今整整是五十天,
按往常月月都来信,
为什么这个月没信家转?
 
榆树上的喜雀“喳喳”的叫,
王大姐的心里“嘣嘣”的跳,
左也猜呀右也想,
千头万绪积心上,
莫不是他们队伍开的远?
莫不是他打仗没时间?
莫不是他生灾闹了病?
莫不是邮差把信错传?
莫不是嫌我上次回信晚?
怪我待他太冷淡?
左盘算来右盘算,
一阵子急来一阵子怨。
 
想如今呀思从前,
想起他南下的那一天,
多少杆子红旗多少门炮,
千人万马一股浪烟,
队伍就打这庄前过,
他进到家来照了一面,
喝了口水抱了抱娃,
嘱咐了几句知心的话,
他说:“胜利的日子有了望,
 
过江是虎赶下坡狼,
什么都不要你惦记,
革命胜利后来看你,
田地里的活儿你要干,
娃娃要养得乖又欢,
我月月给你打回信,
家里的困难政府里管,
只要把革命干到底,
咱夫妻的好日月在后边。”
他话没说完,
队伍就开出了大老远,
他背起背包急忙赶,
没容得回头看一眼,
王大姐站门前眼巴巴的望,
他走的那个快呀!
赛过那“二郎爷担山赶太阳”。
 
王大姐正在闷着头儿想,
一宗宗一件件挤在心上,
想到那个喜处心里头笑,
想起他还不来信实在心乱,
身发呆,心发楞
两只眼死盯着皂火坑。
 
  二
 
喜雀还是不住声的叫,
王大姐的大门不住点的敲,
他侧耳一听有人叫喊,
听嗓音象村长李文元,
她走出去开门心里头想,
多少个念头积心上,
赶是请我去开会?
赶是来把军鞋催?
赶是拨来了代耕的人?
赶是他爹来了信?
 
王大姐伸手把门开,
李村长迈腿就进院来,
没容得进屋就道了个“喜”!
王大姐解不开喜从何来?
李村长喜的不知怎么说,
从怀里掏出张红帖帖,
“大妹子呀,你来瞧!
孩子他爹邮来了红喜报。”
 
红喜报,红艳艳,
六寸长呀八寸宽,
格登登的红纸上写着黑字,
“八一”红旗印上边。
李村长手指着把喜报念,
“特等功臣王永年。”
一颗颗金印在上面盖,
司令员政委的名字在下面排,
王大姐两手颤颤把喜报接,
红喜报照得她脸发热,
上上下下她都不会念,
“王永年”三个字她顶熟惯,
李村长伸着大姆指头夸,
“大妹子呀你真光荣呀!”
王大姐目不转神把喜报看
满脸的羞气,
满心的喜欢。
 
  三
 
红日头射出万道金光,
照到那王大姐的大北房,
雪白的粉墙满屋子亮,
鲜红的喜报贴当央,
擦净了桌子扫净了地,
给娃娃换上了新花衣,
梳妆的镜子摆桌上,
左梳右栊细打量,
细长的头发墨一样黑,
蓝带带结成个蝴蝶飞,
青市布褂子熨的平上平,
白袜子黑鞋好分明,
今儿个村里要来贺喜,
王大姐从早手没停。
 
收拾停当抱过了娃,
两周岁的娃娃刚学说话,
把娃娃抱在喜报前,
“儿呀!姣呀,你看看,
你爹在前线上立了功,
这是你爹的报功单,
妈妈看着你快快长,
长大了也把英雄当。”
 
榆树上的喜雀又“喳喳”的叫,
大街上的锣鼓不住点的敲。
李村长头前来报信,
“大妹子呀你准备好,
贺喜的马上就来了!”
 
她抱起娃娃迎出了门,
满天的喜气满街的人,
红绿彩旗飘满了天
八十岁的老婆也出来看。
往日里的街道显着那么宽,
今儿个房顶墙头人站满,
赵区长头前带着队,
子弟班的音乐后面吹,
八个人抬着朱红匾
比那八抬大轿还威严,
看到了头可望不到尾,
十乡五里都来开会,
人人说三月三香火庙上象小北京,
今儿个人比香火庙还多几成。
贺喜的人们到了门前,
王大姐心里跳,娃娃看直了眼,
赵区长头前先道“喜”,
亲戚朋友们都赶上了前,
“大嫂子,恭喜呀恭喜!”
“大妹子,光荣呀光荣!”
“他婶子,体面呀体面!”
“老妹子,福气呀福气!”
娘家姥姥抱过娃来夸:
“你长大了学爸爸!”
姑娘媳妇把王大姐围了个严,
从头到脚细细看,
看看她的衣裳看看她的脸,
王大姐比那天都好看,
看着她浑身都是那个光荣劲
每一根汗毛都喜欢!
妇联会给她带上朵光荣花,
王大姐又羞又喜说不出话。
 
四张高桌并把放,
金字红匾摆当央,
王大姐一走上会台前,
她象在人人眼上都拴着条线。
赵区长开始把话讲,
他站起来立在板凳上,
他说:“开这个会就想起了一年前,
王大姐送夫把军参,
他向着丈夫说的明:
“当兵就要当英雄!”
王永年也告诉他两句话:
“闹好生产养好娃!”
王永年如今把英雄当,
王大姐生产养娃数她强,
娃娃养的白又胖,
又是村里的模范纺织组长,
这样的革命夫妻有多体面,
那个光荣呀,我这几句话也
说不完。”
 
欢迎王大姐讲话,
掌声响成了一大片,
个儿小的跷着脚儿看,
耳朵背的向前扒,
小孩从着大人腿下钻,
把王大姐围了个严上严,
她未从说话脸先红,
象那向阳的苹果亮里发明,
她扑打大襟撩撩头发,
多少有几分羞答答,
她说:“王永年在前线立下功,
这是咱乡亲跟我母子的光荣,
我要更好的生产看家,
叫他的功立的更多更大。”
 
秧歌扭的欢呀,锣鼓敲的凶,
四合院子挤了个不透风,
每一张脸上都含着笑,
第一对眼睛都向着她瞧,
八尺的金匾挂门前,
“军属光荣”写上边。
两道子红丝带迎着风儿飘,
榆树上的喜雀又“喳喳”的叫。
四九年,十一月十五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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