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0月14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节约救妈妈
仁立地毯厂、十五岁女工 沙明华
农民是咱们的妈妈。
为咱们吃饭,他们种了庄稼,
为咱们不冷,他们种了棉花,
不怕风吹,不怕雨打,
终年辛苦,不肯用,不肯花,
为了什么?为了咱们大家,
如今雨水大,淹了庄稼,苦了妈妈,
咱们生活靠妈妈,
咱们怎能不管他,
只要有咱们也得有妈妈。
你省米我省衣,人人要节约,大家想办法。
省吃省穿救农民——咱们的妈妈。


第6版()
专栏:

  劳动英雄林阿四
中纺工人 一艮
林阿四,是第一纺织厂机物料间的一个五十岁的老工人。他是上海人,一生下来,家里替他算了一个命,说是五行缺水,因此取名森林,又因为他是排行第四,大家就称呼他林阿四。阿四的童年,度着穷苦的岁月,念上一年书,就无力缴纳学费而失了学。十三岁那年好容易介绍到一个裁缝铺里去当学徒,十六岁时,在日商办的内外棉第五厂粗纺保全部当小工,每天只是揩车、加油。他一面认真工作,一面专心学习,不上几年,他学会了修车。后来又调到内外棉第五厂工作。前后十五年,他生活在工厂里,因此,他对工厂里所有的一切,哪怕是一木,都特别感觉亲切!
民国二十年,阿四由朋友的介绍,进日商内外棉第一织布厂保全部保管机物料。阿四对这新工作起初十分吃力,机料的种类多,名称又复杂,自己识字不多,处处觉得困难,可是他耐心好肯学习,成天在机物料间忙着,车间里缺少零件,就得向他要,阿四一样样检出来,送到他们面前。
抗战结束,国民党反动政府接收了所有上海的敌产,内外棉第一织布厂改称为中国纺织建设公司第一纺织厂,林阿四没有离开,依旧干他的老行当,管理着北仓库的机物料。今年四月里,阿四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消息,说是八路军要渡长江,共产党一到上海,工人要大翻身了,阿四满肚子高兴,决心要把仓库里的物料仔细盘出一个清帐。“自己该些什么东西要弄清楚”,他想:“否则,当什么主人?”于是阿四又偷偷地忙起来了。
北仓库的机物料,有一千多种,包括北织部一千零八台布机,十部络经机,六部筒子车,四部浆纱机,两部纾子车所应用的各种零件。先是阿四一个人偷偷地忙着整理,后来两个长日工同事见了,愿意跟他合作。阿四很高兴,他说:“我们先把物料帐和卡片记录轧对一下,然后逐类盘查,大大小小,一件件,我们要仔细清点。”大家同意,就决定这样做了。
“这数不清的小螺丝钉怎么办?”一个同事提出了困难。
“小螺丝钉,也得一个个数。”阿四肯定地回答。
三个人点小螺丝钉,整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但工夫不是白费的,北仓库的机物料,过去是拉杂凌乱,没有头绪,现在是那么整齐,四层的木架床,一列列接排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零件,秘密地安放着,每一种零件的面前,标上一张卡片,用红墨水先编上字号,从A字起到S止,一共分十九类,每一类下面的不同零件,再用阿拉伯字1234分下去,什么时候收进付出,最后结存多少,分别注明了日期。阿四对这些机料,已非常熟习,不用看卡片纪录,他会准确地告诉你:这些零件是属于布机间浆糊间的,那些零件是属于筒子间纡纱间的。这放在木架下面的一列,是不常用的织棉绒的踏脚,经常要动用的零件,则放在手头边,排列在木架的中间。
这次一厂举行清点工作,大家以为仓库的移交是困难的,可是林阿四管理的北仓库,却不消半天工夫就完全点交清楚了,阿四并不参加清点,也不负移交责任,但是他非常兴奋,带领着清点人员把一千多样机物料,一件件点给他们看,结果查出有许多物资在清册上是遗漏了,大家对于阿四这样忠实负责,努力为人民服务的态度,十分赞扬。最近,他已当选了机物料间的职工代表。
一个苦干了三十五年的平凡的老工人,今天,又站在我们的面前,成为劳动英雄了!         
               (转载纺建)


第6版()
专栏:

  从“节约救妈妈”说起
——并复陶、凌、帆……诸同志
亚群
不知你们怎样?我读了“节约救妈妈”一诗,不仅感受到一种难于形容的劳动人民之间的最真切的感情,而且,觉得要是我来写这个题材(节约救灾),一定难免成为空洞的口号化的东西,不能亲切感人。因此,这当中是否存在着这末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我们虽然也知道爱劳动人民的道理,但我们的思想感情却还没有,或者还不够深刻地与劳动人民相结合,而这首诗的作者却因为自己就是劳动人民中的一员,加上政治意识的进步,所以她很自然地对于农民有血肉相连的情感,所以发出来的声音是这么亲切,纯真。同时,我还感到十一号本刊发表的“看见中华人民共和国”一首诗,也大大地与我们写的东西不同:
“在炎热的阳光下!
在严寒的雪地上
我们肩上挂着枪
就是为了你作战。”
同样是为了新中国的诞生而欢呼,而歌唱,可是我们试与这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指战员一比,我们的声音就显得多么空泛无力!
当然,我不是说,因为我们不是工人,我们没有当过持枪的战士,我们就不能写诗,或者说写不出好的诗,我是觉得从这些具体的例子中,说明了我们——有志于文艺工作者们,还需要更踏实地到工农兵中去锻炼自己,体验工农兵的生活、思想和感情,我们才可能更真切地生动有力地反映出这大时代的声音,也才可能更好地为工农兵服务。


第6版()
专栏:

  皮辊间的杨爱华变了
中纺十四厂工人 爱影
杨爱华以前是皮辊间只拿工钱不做事的人。他是老工会的常务监事,外面有伪头子,厂中也有几个把兄弟。所以早晨上工,总落在别人的后面。当人家已在开始工作时,他还在聊天换衣服,有时高兴便走到工会去坐坐,或是到车间里去逛逛。工作是假意“吃豆腐”是真的,对本身工作是不过问的。解放后,他觉悟以前的行动是不对的。他曾这样坚决的说:“从今天起,这厂是人民的了,我要努力生产,不再偷懒。”的确,他是变了,上工时,再不愿落在人家的后面。车间里的事也关心的干,同时他还劝同事加紧的干。(他是皮辊间的负责人)如轧皮辊机坏了,他首先说要修理,他更指出道理说:“如皮辊不经过轧,水不易干,胶不易吸进,皮辊大小不一,到车子上纺出来的纱有粗细,还有毛头。”所以他决心自己动手修理。他不慌不忙,用灵活的脑,勤快的手,忙碌了半天,居然达到目的。可是粗纱轧皮辊机在敌伪时代便坏了,情形比细纱轧皮辊机还厉害,因此便从来没有修理过。但是他抱定决心,他说:“我绝对把它修好,如不修好,你们以后不要相信我的话。”他慢慢的根据原理去追索。有一个螺丝坏了,自己去做,烧瓦斯自己去烧,整整的修了一天,终于修理好了。现在使用的皮辊,可比往日服贴得多了。此外,一些比较苦的工作,他自己也去干。如洗皮辊,揩心子,这些工作在往日是摸也不摸的。现在他看到别人的工作忙,自己就把工作加劲做好,赶快去帮人家做。他说:“我以前的偷懒,并不是我的本性,是环境造成的。”他又说:“皮辊间的工作要搞好,首先要团结,不要犯以前的老毛病,各顾各,谁也不关顾谁,没有互助的精神是不对的。现在我们是主人,工作的好坏,每个人都有责任。假设那一部分一个同事请假了,我们不要一定去向拿摩温吵了要人,大家努力点,不是就把一个人的生活做掉了吗?这样又起劲,而又有互助的精神。”现在的杨爱华是变好了,皮辊间里的人,都一致异口同声的赞扬。


第6版()
专栏:

  回忆我们的指导员
张铭
去年秋天,我在华北军政大学五大队七中队学习。我们的指导员是张鉴同志。
张指导员是一个远在一九三六年从他的家乡——广东,翻山涉水穿过了重重的阻碍和艰险到达延安参加革命的干部。一九三八年进入了抗大(军大前身),直到现在十年有零了,他一直辛勤地做着教育工作。在这伟大的十年的战斗中,他的生活是异常的丰富的,他空闲起来便给我们讲他在八年抗战中的战斗故事和军大成长的经历。
他描述当时的教育情况说:“每个人有一个小木板,一个破烂本本,一支铅笔头,打完了仗,往那个山坡上或者树荫下把背包一放,教员便从战斗的行列里站出来,上起课来了;一听见枪声,背包一背,东西一整理,就又变成了一个战斗队。”就这样,直到抗日胜利,他紧紧地与学校生活在一块,学校壮大了,他也坚强起来了。
我们五大队都是才从中原解放不久的青年学生,同学们仍存在着不少思想上的毛病。譬如在入军大前,有很多同学幻想着军大毕业后,就可以当一个司令员或者政治委员,但入军大后,看到军大校址零乱的分散在各村庄老乡家的草屋里,便灰心了,甚至有些同学怀疑“这不是军大”,但是,在听了指导员关于军大壮大的战斗史和许多英勇生动的打败日本鬼子的故事后,疑虑就很快没有了。
张指导员的生活很朴素,穿粗布、吃小米,完全与同学们一样。
在我们刚入校之际,有个同学曾会向我说过:“共产党太苦了,你看,指导员革命十来年啦,还不是当个指导员,和同学们一样吃小米。”为此,指导员曾向我们说:“闹革命不是来闹享受,也不是用来抬高自己的地位。闹享受、闹地位,那就不叫革命了。假若照某些同学的说法:革命是来闹地位闹享受的话,那就完全错了。”随后,他又向我们解释说:“干个指导员,已经为人民负了不小的责任,在旧社会里工人还不是替资本家作一辈子工,雇工还不是给地主家扛一辈子活。”据他自己说,他以前并不乐意做教育工作,但自从认识了教育的主要性后,他明白了革命工作是多样性的,缺少任何一项,也是不行的,于是他安定下来了。他作宣教干事、作副指导员,作指导员,以后,学校教员少,他又附带着教课,讲的时间长了,他对教育工作,竟引起了很大的兴趣,加之党对他的培养,慢慢地,他又成为一个政治教员了。十年来,他在我们军大,不但是一个优秀的指导员,同时也是一个出色的教员。听过他讲课的同志,没有不说“张教员讲得好!”
      ×         ×       ×
张指导员,有着坚韧的性格。他的指导员的业务非常熟练。工作效率,又迅速,又确实,就象合拍的时钟一样。他是我们队上的指导员,又兼任两个中队上的教员,他要掌握队上学员的思想情况、汇报,个别谈话,准备功课,他的工作的确是够忙的。但他在这样众多的工作面前没有紊乱的现象。同学们出早操,他跟着出早操;同学们开讨论会,他参加讨论会;课外活动时,他不是加入同学们的活动,就是和同学们讲战斗生产的故事。……总之:凡是同学们的集体活动,他是很少不参加的。
他平常教育同学很耐心,总是贯彻着说服教育的精神,他善于利用表扬和批评推动同学们进步,除了每个教学阶段,进行总结。指出同学们各方面的优缺点外,他又照常在晚上点名时间,突出扼要地进行小的表扬和批评。由于他表扬得实际,批评得恰当,同学们对于他的表扬和批评简直成了一种生活上不可缺少的东西;如果隔两天指导员不讲话,同学们便感觉好象遗失了什么东西似的。


第6版()
专栏:

  抢修晋江洛阳桥
姜庆肇
八月底解放福州的人民解放军某部,乘胜沿福厦公路,向南窜的国民党残匪勇猛疾追。在快接近闽南重要商业中心晋江时,解放军接到了晋江的洛阳桥遭敌破坏的报告,为了迅速追歼逃敌,指挥部就把“抢修洛阳桥”的艰巨任务,交给了该部的工兵排。这一个排曾在向福建进军途中,配合另一个工兵部队,在三天之内筑成尤溪口一座长达一百六十公尺的大桥。
洛阳桥横跨在晋江(泉州)东北二十华里的洛阳江上,长三百六十丈,共四十九孔,为宋代所建,抗战时期曾遭日寇飞机炸毁两段,后经重建,现在狼狈逃窜的匪军,首先把江北岸一带的村庄抢劫一空,然后又以汽油纵火,将洛阳桥烧毁,企图阻滞解放军的追击,苟延他们被歼的命运。
八月三十一日下午,解放军的工兵排在烈日下,强行军赶到洛阳江北岸的洛阳镇。镇上各家门户大闹,不见一个人影,到处飞扬着鸡鸭的毛片,显然是遭过匪军的浩劫了。
当解放军的工兵们坐在桥下休息时,忽然村头上、山谷中有人昂奋的大声呼喊起来:“快回来呀!解放军来啦!”“快来家欢迎自己的队伍啊!”接着镇上的居民便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奔回来了。
“同志们!辛苦啦!”他们悲喜交集的围着久已盼望的自己的队伍,热烈地握住了工兵们的手,有的挥泪控诉匪军抢劫和破坏洛阳桥的罪行,有的强拉着战士们回家坐坐,有的忙着烧茶,做饭。人民对匪军的仇恨,和对解放军的热爱,增强了工兵们坚决完成任务,追歼匪军,为人民复仇的决心。
工兵们安慰着居民,婉谢了他们的好意,开始计划如何修桥?居民们知道了这事,老老少少的都围集上来,他们说:“我们要帮助同志们修桥!”
炎热的太阳挂在西南角上,军民合力抢修洛阳桥开始了。洛阳镇上和附近村庄的人民,加上因桥被毁而不能通过的行人,一齐参加搬运木材,忙碌的劳动起来。工兵们同群众一起把每根重百斤至百五十斤的木材三百一十根,两人抬、一人扛的火速的运到桥头上,群众纷纷献出铁钉,很快就收集到了六百斤。这些器材足够修好被敌人破坏了的一段三十五公尺,两段二十八公尺半长的桥身。为了使追击部队迅速通过,工兵们决定在两个钟头内首先筑成一个简单轻便的桥板。
三个工兵班进行了分工,在洛阳桥上响起了宏亮的口号:“看谁完成任务快,谁能立功!”“争取福厦战役立大功,无上光荣!”排长陆文良,副排长李振全和战士们一样脱去衣服光着膀子领头干,三班副班长陈群坐在铁杠上,忙碌的钉着横木,钉着钉子。虽然他臀部的疮磨破了,脓和血从裤子里渗透出来,但仍然努力的工作着。福州战役新解放战士曾林生,也把他的工兵技术拿出来,一面工作一面帮助别人,一分钟也不肯停,支援的人民和修桥的解放军工兵,团结得象一个人,紧张的工作着。两个钟头以后,洛阳桥胜利地抢修好了。
夕阳斜照着洛阳桥的古老的桥身和新的桥板,追击敌人的解放军某部的战士们,英姿勃发地唱着进军的歌,一队队地通过修好的洛阳桥,向洛阳江南岸的溃匪追去。
不久,炮声清晰的传来了,胜利的消息鼓舞着修桥的人民和工兵同志们:“跨过洛阳桥的部队,已经追歼了一部敌人,捉到了许多俘虏。”
又经过了两天时间,该排工兵配合了另部工兵和洛阳桥畔的人民把初修的便桥,加修成坚固的载重桥。他们在烈日下,站立在洛阳桥畔,兴奋地望着解放军的步兵,炮兵,骡马,辎重,汽车队在自己修起的洛阳桥上滚滚的向南驰去。


第6版()
专栏:

  黑古坡煤窑演义2
康濯
对待同行把式和伙计,大三也是这样。碰见本领比他高的,他从不问人家职位高低,也不管人家搭理不搭理,就跑上去,拍着人家肩膀说:“伙计!有你的!多关照多指教!”人家实心待他,他一定拜人为师跟人学;人家若待他虚情假意,嘴甜心辣,或是干脆不搭理他,他隙也肯服服贴贴,吃了亏往肚里咽。可是,要碰见不如他的把式,或是偷懒卖乖的伙计,他又不管你什么门道什么心眼,反正你营生不对劲,他就变脸张嘴骂人,谁不服,就扭谁去见掌柜,一句话:“掌柜的!咱俩搭不成伙计!”掌柜的若不肯把那人调走,他宁愿自己卷铺盖,决不肯马马虎虎干下去。
大三就是这样直出直入,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吵闹过多少蹩扭,这里干三天,那里混两月,从没个固定地势。可也正因为他这个脾气,他也交结下不少患难朋友,朋友间彼此帮助,窑坑里关心,把式上照顾,谁个遭灾遇难,人人只要手头有钱家中有米,一定接济,自己没法,也要寻人托门子想方设法:歇工的时候,他们朋友一道,大伙花钱买酒,交个把女人,捣拉一阵闲话;钱花完了,窑底下闷几天再说。就这么利利索索痛痛快快,大三这人一身本领,到头来只落得两手空空,一天不干就没饭吃;年岁快五十,却连个老婆也没娶,还是一条光棍。
    二 回村
大三是十八岁上出门,飘流在外,差不多整二十年没回过黑石坡村。
有一年,他在太原府西山矿上,领着一些人,从窑坑的煤墙上,刨开一道新岔,他当领岔的;因为伙计们都对他的脾味,他干得很上劲。这时矿上来了个工程师,那人看中了他的把式,就提升他当总管一个窑坑的领事。那人有时也听信他几句话,他也觉着那人果真有点本事,因此干得更有劲,一干干了二年,这是他在一个地方连着干那么些日子的头一回。不想有一天,猛不防地那工程师却要走了!走时,工程师摇着脑袋对他说:“这工矿没法干!”他不大懂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好象有些不愿让人家走,可也没办法,此后他的干劲就冷多了。谁知接着来的是个日本人,这人有没有本领倒不说,光是待伙计们就凶虎虎地,还把大三降成个领岔的,换了个领事也跟日本人一球样凶,那家伙还天天跟人吹说他跟阎督军有什么瓜葛亲戚,因为大三没给他这个新上任的送礼,他就成天跟大三碰,后来又把大三降成了个刨头,大三别不住,闹了两回,不久人家就把他开除了。这一回,大三可没有铺盖一卷就走:他说不出是股什么劲,总舍不得他当过二年领事的那个窑坑,他们伙计们和过去那个工程师一道,把那坑打整得多好,出炭正多哩!可是,没办法,他只得找了个朋友,介绍到左近乡下一个土财主的小窑里去当领事,心想离府西山不远,往后能听听他那窑坑是怎么个情由,也是好的。谁知他这些年尽干的是机器大窑营生,对土窑不免有点生手生脚,再加他心情不好,不提防在窑底刨出一小股活水来;这本不算回事,他能很快想法把水口堵死,把流下的水打尽的;不想那个土财主心眼窄,又是头一回滚窑,怕的不行,一会来问问是不是明个堵得住口,一会又来催催今黑家半夜里能堵死不能,还口口声声嚷闹,惹出了大三的火性,他使劲忍住一口气,把营生打整好,就一声不响,帐也没算,一个光人离了窑。
他又去了府西山。在那里,却听说他的老伙计们被开除的、走散的更多了,他也不好找营生,低头想想,心眼不觉一阵阵发冷,只得到寿阳找一个朋友去。寿阳朋友没找着,却碰见他一个远房哥哥正要回本村滚窑,硬拉他回去,他想想在外多年,落得个甚也不是,不免有些伤心;可一时也没现成路,他哥又死缠住他不放,他这才勉强回了黑石坡。
却说他这个哥哥名叫张喜禄。这人早些年也不过有十来亩地,自己养种着,捎带还在村里摆了个小摊,卖点杂货。但他这人还算能干,特别是学得一手好算盘,平日一边看帐一边拨算盘子,眼不望算盘,可以打个清清楚楚;有时没算盘,他就一边看帐,一边用手指头在桌上或腿上虚拨着算盘珠,也能算个明明白白。说起他的为人,虽说跟官家财主们没姻缘、靠不上,也从没妄想要靠上去过,但同买卖场中的人物却能拉拢亲近,并且他也一个劲想法拉拢亲近人家;此外,跟那些养种地的、下窑的、跑跑跳跳卖力气混饭吃的受苦人,他也平平和和热热火火,碰对了还肯关照人家,因此平常人都说他人性好,乐意接近他,给他帮忙出力。就这样,他很快便攒了点钱,于是把地搭给家里儿子们养种,自己去阳泉开了个小铺。这些年来,他又学着跟人搭伙干两下“闪商”,猛不防抓住什么行市作一回生意,捞两个子;于是他慢慢又置了十来亩地,家里也雇了半块长工,并且还在寿阳城一个朋友的小铺里入了点股子。最近不知他又怎么挣了俩钱,自己一阵高兴,加上别人的说合,再说黑石坡的受苦人也正缺窑动弹,他就居然也学着本地一般财主的模样,决定回村开煤窑了。于是他找人看了地脉,就在本村坡根买了个矿区,打算找他一个远房孙儿张玉宝当领事,正在筹划的时候,他来寿阳小铺把他那点股子取回去用;不想碰见了大三,他明知大三比玉宝强比十倍,就硬拉他回来了。
大三离村这么些年,村里倒没什么变,他自己却大变了:他穿的细布袄裤,戴的旧呢礼帽,嘴里镶了颗金牙,手脸也是成天洗得干干净净地,见了人只略一点头,笑也不笑,就算打了招呼;说话不多,人们一圪堆胡说瞎嚷,他只在旁边听,谁要问他个什么,他也不象当年那样自称“我大三”“我三小”的,却换成谁也记不得的官名道:“我张远禄”怎么怎么,干巴巴三两句,不拐弯抹角乱噜嗦。他那两间破房,是他大爷的二小打整着住了多年,这会给他腾出了一间,他也拾掇得干干净净:有摆设,有铺盖,小桌上还搁了几张他和朋友们的像片,村里谁家娶媳妇也没他这房漂亮。他吃饭也是稠的浆的多,短不了要吃个白面的,村里差不多每家每天都要吃的玉菱面稀沙和小米米汤,他却不大吃。人们觉着他跟大伙不一样,就短不了上他家去看个稀罕,问个长短,背后捣拉他估量他,猜想他连个媳妇也没娶,不象是发了财,可又不象穷人,到底是哪一路人物呢?人们左比方右描画,后来有个名叫拴成的青年,还有点见识,心眼本又灵巧,他有一回想起对人们说:“大三象个火车上查票的!”人们觉着这还差不多,就又问他道:“你看他那房象哪一号人住的?”他想了想说:“这可难比方,象车站上站长的房,可又没那强。”这时有个爱跟男人们闲捣拉的寡妇,妈家是柳沟的,从小卖给这村大财主张聚宝家当丫头使女,后来财主把她嫁出来,人们还尽跟着过去财主家的称呼,叫她柳沟家;他眼珠子一溜转就插嘴道:“这说的都不象,人家车站上站长什么的谁没媳妇?他可有?”一个坐在她旁边,外号叫小洋鬼的家伙,眼皮连着扑展了两下,翘着嘴对她说:“你不是也正缺一个?我看寻个人说说,你当个大三站长太太的准行!”人们都笑了,柳沟家忙一边骂着,一边伸出旱烟袋就往小洋鬼脑袋上敲去,小洋鬼脖子一缩舌头一伸,就地一滚往开跑,不想这时大三正走了来,人们才忍住笑:小洋鬼又倚老卖老,噜噜嗦嗦把他们捣拉的原样告给了大三,想讨大三个欢喜,大三却摇着脑袋说:“比那些干球!那些人咱可不敢高攀!咱算个什么?反正是个窑黑!”人们又笑了一阵,才各自走开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