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 第4版

第4版()
专栏:

  具有高度政治军事文化教养的部队
何微
人民解放军不仅是有文化教养的部队,而且对战地文学也有新的发展。它的主要特点,是太原前线人民解放军,有成千成万篇“枪杆诗”的产生,作者几乎完全是战士,充满了生动明确、具有高度思想而又朴素的诗篇,其表现的基本主题——是对敌人的仇恨蔑视和全军的坚强的胜利意志,李海水连一等功臣王章成的“胜利条件说不完”,不只写出了人民解放战争有丰厚的群众和物质基础,最高贵的是他保持了清醒的思考,时刻审察作战的环境和条件,并有战胜困难的毅力。他的原作如下:“咱有把握打太原,胜利条件说不完,第一武器弹药足,粮草马料积如山,火车汽车唔唔叫,四方八面运前线。第二群众来支前,抬运彩号自觉干,人人都来打阎匪,阎贼吓也吓破胆。第三兵强马又壮,攻坚作战有经验,打下北营伤亡小,单兵爆破有孤胆。第四上级指挥好,徐司令员智谋高,挖心战术真厉害,分割包围大会餐。第五占了大东山,有利地形归于咱,踞高临下打冲锋,炮弹落到城里边。胜利条件齐具备,可能困难也要看:天寒地冷窑洞湿,也许有时难吃饭,人多村小住不下,吃水喝汤不方便,民工有时不够用,弹药一时赶不上。有些困难想不到,临时给你添麻烦。打仗一定有困难,克服困难最当先,多想办法有办法,立功计划要实现,坚持最后五分钟,威风凛凛进太原。”四五六部队战士有一篇“打阻击仗”的集体创作,其中说:“远不打枪,近不发慌,敌人接近,手榴弹杀伤”,是充分表现战术思想的杰作。他们更从模范战斗和向英雄取材,甚至写自己心爱的一件武器,因为他们切身体验了战斗生活,写出来十分生动活泼。张维景就是以张树林爆破为题材,从张树林平时工作积极,战斗时勇敢担任爆破,一直到爆破后,指示部队冲锋时机,获得俘虏三十八个阎匪的胜利。突击队员孙金山这样歌颂手榴弹:“手榴弹,十四两,投出去,炸得响,炸得敌人叫爹娘——大叫:‘你们别再打,我们马上就投降’!”司号员张尽忠这样写他的冲锋号:“我的号,真是行,只要一响全连动,滴滴哒哒连声叫,全队同志往前冲,冲得敌人好象老鼠找不着洞,乱窜乱碰当了俘虏兵”。有许多“枪杆诗”对教育部队来说作用很大。阎匪惨无人道,在战斗中施放毒气,战士们便写了“防毒”诗:“毒弹爆炸,响声不大,烟不上升,顺地来爬。往高处跑,毒顺气没啥。交通壕内,也有办法,放一捆柴,遇毒点它,大火烧着,空气外爬,毒气顺风,也就散啦!人围火旁,也就没啥。坚持阵地,目标嫌大,一颗子弹,把药倒下,遇毒一烘,效力也大。阎匪阴谋,火烧完啦”。又如“打洋灰碉”、“对付燃烧弹”、“利用敌人照明弹”等都说明我们的战士又是有科学头脑和军事常识的战士,不然写不成这样深刻的。在战斗中,在深夜里,战士们用自己创作的“枪杆诗”,对敌人朗诵。一首专描写蒋匪三十师反扑惨败的情景,是很好的政治诗:“三十师,来反扑,手榴弹炮弹吃了个足——死在太原回不了家,爹娘老少哭不哭?”连队的“门板报”,每天有无数战士创作的“枪杆诗”贴出,“人民子弟兵报”有“枪杆诗选录”。二二部队的“战壕传单”,大量采用“枪杆诗”,有的战士便把诗贴到枪托上,炮盘上,炮身上,弹药箱上,有的干脆写在饭包上,米袋上,到处都可以“出版”,无处不在流传。“枪杆诗”便成了战士喜闻乐见,为战士创作的独特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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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儿童团长”
王楠
“儿童团长”不是儿童,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事务长。虽然才三十四岁,因为瘦长个子,两撇胡子,又有点驼背,看上去就有四十了。他在家时叫老满,大了加上了姓,叫冯老满,不过现在谁也不叫他这个名字,有的叫他老事务长,有的叫他绰号:“儿童团长”。
为什么叫“儿童团长”?因为他爱开玩笑,嘻嘻哈哈,从没见他发过愁;什么都会唱:秧歌、皮簧、梆子、落子、大鼓、新歌子,………行军时,他看战士们累了,就唱起来,新的是:“八路军大战平型关”、“清风店活捉罗历戎”、“开小差的出洋象”;旧的是:“骂毛延寿”、“孟姜女哭长城”,人们听了,都忘了累,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爬摩天岭,他看大家累的光低头走,谁也不说话,他就把炊事员牛满屯的油担子担过来,找了一根小棍,一面爬,一面敲着油桶说起快板:
“三二一,一二三,张长海,真是沾,腿上长了疮,又背被包又背枪”,当当当,当当当:“吓!王冰儿掉队快跟上”,冰儿脸一红,紧紧步子跟上了。他又敲着油桶喊:“王冰儿,跟上了,接受意见真正好!”当当当………一个战士对他说:“老事务长,生姜还是老的辣,”他说:“老将黄忠@!”大家全乐了。说说笑笑,有掉队的全跟上去了。
全连谁也喜欢他,他走到哪儿,哪儿就有笑声。指导员常说:“老事务长是政治工作一把能手。”战士们常亲切地对他说:“生姜还是老的辣!”他照例答:“老将黄忠@!”他什么都好,就是一样,爱发态度。虽是这样,大家对他的印象还是不坏。因为他不管和谁吵,大部分道理常在他这面。比如说,刘二宝是管菜锅的,那一次吃肉,他自己总比别人多吃半个人的,批评几次也不改,这天吃肉老毛病又犯了,事务长一见有了气,端起他的菜盆子往锅里一扣,说:“看你剥削不剥削了?”这一下刘二宝不依了,闹到连部里才解决问题。
有的人奇怪,怎末这么大的人,还是这个爱闹、爱笑、直筒子脾气呢?后来这个谜在诉苦时,大家才明白。
诉苦运动时,老事务长听了几个人诉苦以后,他掉了泪,跑到队前说:“咱们都是一样苦人,我也说说,出出这半辈子的闷气!”
老事务长小时候是一个精壮结实的孩子,十三岁时看去足有十六七,会放牛、能赶车,大人们都说:“这孩子大了可是个好庄稼人。”可是有一样:认直理,好打架。地主丁剥皮地面上是一霸,他的独子小剥皮更是霸上霸。可是老满就敢和他打架。有一次,居然骑在他身上,逼他学狗爬,后来丁剥皮虽把老满揍个半死,也没改过他这脾气。从此小剥皮倒有三分怕他。
丁剥皮为这事怀恨在心,常对人说:“这小王八蛋,有反骨。”话传到他娘耳里,也连哭带骂管过儿子几次。
可是他怎么也磨不圆,十五、六岁上,还是一样:理在别人一面,他什么也不说;要是他有理,不管你势力多大,死了也敢碰一碰。
闹春荒,借了丁家二斗谷,说好秋天还四斗,大秋后,丁剥皮带了斗来量粮食,他娘一见那斗,不敢说话,早流了泪。他一看不是原斗,对剥皮说:“三叔,用借的时候那个斗量吧!”剥皮一听有了气说:“怎么?哪个斗不是一样?”他说:“不是一样两样,借时用那个,还时还用那个好些。”剥皮喝道:“什么好些坏些,量!”掌斗的就上去量,老满一手抓住斗说:“三叔,做事可得凭良心哪,刻腾穷人可是……”“你娘那×,谁刻腾穷人?”“三叔,你可不要骂人!”“骂了你这个王八蛋!”老满把脚一顿说:“小斗借、大斗还,刻腾穷人的才是王八蛋!”
剥皮哪能受这个,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你敢,你敢………”从管家手里夺过斗,劈头向他打来,他把手向上一迎,早把斗夺过来,顺手向门外一扔,斗正落在一块青石上,清清脆脆,砸得四分五裂。
剥皮气的脸发白,手发抖,窜上来要打他,吓得他娘跪在剥皮面前求饶说:“三先生,大人不给畜生生气,你可怜可怜我老婆。”剥皮骂了几句见老满不回嘴了,占了上风,才把手一背,头也不回地走了。
剥皮走后,众人都埋怨起他“太不懂事”,“你鸡蛋碰过石头吗?”“有钱就是理,你上哪儿说理去?”他虽没说什么,可是总解不开这个理,他总觉着自己没什么不对。
他娘哭了一宿,第二天去到丁家陪不是,剥皮说这是造反的罪,本该送县,念他年轻又是乡亲,从轻办理:磕头陪不是后赶出村去,再在村里碰见他,打断狗腿。犯了斗神烧香化纸祭斗神,送五大斗谷去丁家还谷赔斗。他娘还想求一求,让剥皮骂了出来。
老满什么也没说,夹了铺盖在老娘眼泪底下,离开自己的三间破屋,他从此也懂了一个道理:“有钱的王八大三辈,这世界没处说理去!”
以后他老娘求过剥皮,也不让回来。他在外一跑就是十来年,打短工、学打铁、修铁路、开过饭馆。只是也是顺心的时候少,十几年的磨练使他变的很少说话,爱喝酒,常常是闷闷不乐。
七七事变后,八路军过来了,风言风语听说村里变了样。他想起十来年不见的白发老娘,不知道怎么样了,就想回来看看。回到村里,老屋还在,进屋一看,好凄凉!三间小西屋,堆满了柴草,房角屋檐,满挂着蜘蛛网。一打听老娘,说是七年头上就躺在村东南坡的土里了。有说想亲儿想死的,有说饥寒而死的,大约两个道理都有吧。他到南坡想找坟地看看,什么也没有,坟早让风吹雨打平没了。他没有哭,在南坡坐了一会,就回到村里,走丁家门口过,他恨不得冲进去,打一个落花流水,但是一想,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诉苦到这里,全连十有八九都流了泪,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走到队前面,墙上贴着一张镶着黑边的大白纸,上写:“被压迫被剥削屈死亲人灵位”,他在纸上写上了第五十六个人名:“冯老满屈死亲娘冯赵氏”,蹩闷在心里十几年的怨屈,这时才吐出了。他放下笔时,落下了一滴泪。
第二天伙房在墙报上投了一篇稿子,这是老事务长领头写的,上面写着:“旧社会血海深仇不准你啃气,在连里有怨有仇痛痛快快说出来。伙房里人们懂了新社会是咱的家,我们都是受怨受屈的人,过去我们弄不清做饭、烧水、炒菜是为谁,工作缺点还不少;现在我们才知道是给咱们亲同志做吃做喝来了,是向旧社会伸冤报仇来了,同志比亲兄弟还要亲,咱们要比待亲兄弟还要关心。让同志们吃的又强又壮,歼灭蒋匪前方立功。我们伙房也有冤有屈,也要立功。我们把伙房立功计划贴出来:
一、一天一顿变样饭。
二、一星期两顿肉。
三、做豆腐生豆芽保证菜好吃。
四、饭里没沙子顿顿有豆子。
五、开水不断,什么时候打什么时候有。”
老事务长领着伙房,干的真欢起来了。
冯老满在家时,丁剥皮已经没有从前那种威风了。他在村里当过游击组,心里气就平一些了,话也多了。后来村里清算了丁剥皮,他的性情就变得更活泼起来。参军那年三十一岁,因为年岁大,又开过饭馆,把他分配到伙房。到了部队里什么都合他口味,比如说,村里办事就没队伍里这么直爽,队伍里一是一、二是二,该怎么,就怎么,不偏不私。最使他觉得好的是:有一次开饭迟了,连长骂了伙房,伙房有了意见,第二天点名时,连长当众陪了不是,说开饭迟了该受批评,但自己骂人不对,都是革命同志,谁也不能骂谁。他一听就在理,更觉着队伍里是自己的家。渐渐他就变成了一个老儿童,人家都叫他“儿童团长”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儿童团长”,在作鼓励工作时是个老儿童,但是在工作上,可不能这样看他。他是立过两次功的大功臣,他对工作的认真,积极负责、吃苦耐劳、勇敢、机智,这真是高度发挥了人民军队的好传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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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纠纷
越风
在进军绥远的道上,通信班的陈大广和郝济闹了一场小纠纷。知道的说是为了友爱互助,不知道的只当是俩人起了意见。
郝济才十八岁,小瘦个子,比别人矮半脑袋。平常行军,他虽然多远也能走到,可是短不了靠别人背枪扛东西的。自从前几天开过奖励模范会,又听说这回行动是抄傅作义的老家,心眼里就蹩足了劲,暗自琢磨着个立功计划。
陈大广生的五大三粗,是个壮汉。行起军来,照例是给别人扛东西的时候多。尤其常给郝济背。偏是这次不凑巧,腿腕子上长了个大脓疮,平常走道就不得劲,要行起军来,可真够他受的。
文书老邢给指导员提议说:“最好给他要个毛驴骑上。”可是自从指导员一提倡行军中立功,陈大广就想:“别瞧腿上有毛病,要说打绥远,抄傅作义,咱可不是给同志添麻烦的人,决不能骑那毛驴——立功!出水才见两腿泥啦。”想着,兴冲冲地找见文书老邢,请他代笔写了个立功计划,头一条就说:“不怕挨饿受冻,不怕大山大水,走一百就一百;二百就二百;保险不掉队拉距离。”
郝济把帘子一挑也进来了,把一张纸铺在桌子上,用手指着对老邢说:“嗳,给写一下。第一条:坚决行军到底,不让别人帮助,还要帮助别人。落公鸡不落草鸡。”陈大广两手一拍说:“对!也给我添上这一条:落公鸡不落草鸡!”老邢爱画,写完了,又给每人纸上描了一朵花。笑着说:“看看谁是公鸡谁是草鸡吧。”他俩把计划装在贴胸口袋里,四只眼一碰、各自笑着走开了。
前两天行军,每次走七八十里,俩人一齐走一齐到,没一个含糊的。别人也一样,都挺着胸,仰着头,大步走得雄赳赳的。
第三天,指导员宣布说:“道大约百十里,还要过一座大山,请同志们注意!……”人们都暗地加了油。走出了三四十里,郝济想:“今天道远,大广虽说壮实,腿上的疮不比平常,还是帮助一下他。”上去抱住大广的枪苗子说:“哎,我替你扛两步吧,小心你的疮犯大了。”大广一听,脸上先有三分热,把枪往回一拽,夺了回来说:“这点小疮算什么?不看我走的好好的,你给别人背去吧。”郝济直着眼楞了一下,使劲咽了一口吐沫。
开始上大山了。人们都振起精神,噢、噢,叫着往上爬。陈大广精神最大,喊声最高,一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个趔趄,虽说没栽倒,却狠狠地把腿墩了一下,一道脓血从疮口流出来,红红地贴在腿腕子上。郝济见了,心里怪难受。本来自己先前常让他帮助,这会怎能睁眼看人家受罪?真要把他累的明天不能走了,可是个损失。想着想着就猛不防从大广肩膀上把枪抢下来,大广一看好着急,往前一窜,从背后抓住郝济的枪双手一带,又抢到自己怀里。郝济回过身来的时候,他已跑开老远了,笑着说:“对!换着背背也行!”
离宿营地还有十来里地了,郝济看着大广一拐一拐的腿,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明摆着走不动了,偏是硬不叫人帮助。大广呢,一边走,一边加小心。看着郝济又想上来夺,忍不住着急,心想:“人都是一样,我累别人也是累,不管怎么,一咬牙也就到啦。”忽然,背包又叫郝济抓住了。小郝一面喘气一面说:“你这个人!唉,明天还得走嘛!给我!……”大广把背包带子勒的紧紧的,使劲晃着膀子,郝济是死也不肯松手,俩人一拉一拽,走马灯一样,在道上转了好几个圈。最后,大广急了,故意把脸一唬,瞪起眼来喝道:“干什么你?谁跟你一次一次闹着玩?撒了!”郝济见翻了脸,吓的忙松开手,面上热辣辣地挺不好意思,撅起嘴退回班里,大半天没有言声。大广故意装着生气样儿,一蹩劲走到宿营地。有人见他俩眉眼都不大舒展,想上去劝说几句,班长说:“不用管他们,这用不着解释工作!”
大休息那天,连里“行军快报”登出老邢一篇稿子来:一张纸上画着两个人,一个大个子,腿上长着疮;一个小个子,长的挺弱气,但都是挺着胸,昂着头,大步走的镗镗的,下边还写着四句快板。
大广和郝济,行军真努力;
二人比一比,都是大公鸡。
他俩看了,忍不住“噗哧”一声,来了个对脸笑。
                 一九四八,十,二,
                    于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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