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8月4日人民日报 第4版

第4版()
专栏:

金戒指与包袱
查风追功运动中的故事
田作良
×银柱同志,去年九月间,请假回了一趟家。那时村里的群众,正在和他父亲算帐,他回去只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往回返;临走时,父亲暗地里把群众未算走的一个七钱重的金戒指,给了他,并嘱咐他:“可要藏好,等没钱花的时候……”
他拿上金戒指,象得了传家贵宝的一样,高兴的了不得,装在那里也怕丢了,一路上一直把金戒指紧紧地握在手里,才较放心。
回来后,不愿意叫同志们知道,他从家里拿来了金戒指。但又没有个好藏处:包在包袱里,怕别人给偷去;装在身上的口袋里,又怕口袋破了会丢掉;想来想去,觉的还是藏在自己贴身衣服的小兜儿里,比较保险。他每天工作学习中,都忘不了这件宝贝,并不断偷偷地摸他的小口袋,隔一会儿不用手摸一摸,总觉的象丢掉了似的,他的脑子简直被这个金戒指占有了。
一次,天还不大明,他在睡梦中,忽然大喊道:
“呀!谁把我口袋里的金戒指偷跑了?”当时屋内的同志们都被惊醒,有的同志就马上爬起来问他:“你什么时候丢了的?”这样问了他好几句,他并没吭声,仍在呼呼的睡着,后来大家才知道他是说梦话。
在起床时,大家一面穿衣服一面和他开玩笑说:
“银柱!你有几个金戒指,应该向大家坦白,坦白?”这样一问,他以为别人偷去了他的宝贝,急的几乎要跳起来,脸马上红了,顾不上回答大家,赶快悄悄的用手摸他的小口袋,一摸金戒指,仍在自己口袋里,这才又放心,转变了惊慌的神色,对大家说:“我穷的要死,还能有了金戒指!”
“这是你刚才自己说梦话暴露的秘密呀!”大家故意逗他,但他多次的解释说:“说梦话还能成了事实!”最后哈哈的一笑,就算过去了。
他虽口头上这样解释,但心里总是怀疑,大家可能发现了他的宝贝,思想上又背了个包袱,因此在日常生活中,他就提高了警惕性,并随时注意着别人的眼色。尤其是大家在一块扯起每个人的家当问题时,他把自己形容的象乞丐一样的穷。
××战斗时,上级让他下团帮助工作,第二天就出发。他从接受了这个任务,心就不安了,连饭也不想吃了,一个人低着头,一直在地上走来走去,非常苦闷,但又不能说出来。
“我这次到前方,如果不幸牺牲了,金戒指呢……?如交给知己同志保存起来,那么他要是丢了呢……?让老乡藏起来吧,更不可靠……?这次不去前方吧,影响一定很坏,况且自己又是革命同志,还能因为一个金戒指……?”
这样一连串的问题使他很难选出一个最好的处理办法,一夜也未睡着觉。鸡叫时才下了决心,还是叫老侯同志保管起来好;因为老侯和他私人感情较好,同时身上有点病,也不能下到其他地方去工作。
天还不大亮,他一个人早早地就起了床,把行李打好后,就把老侯悄悄地叫到外面,低声的说:
“有件事,你可要给我保守秘密,如果我这次到前方牺牲了,这个金戒指你用吧!千万小心,不敢丢掉!”
老侯接住金戒指,想看一看是个啥样儿。可是一直剥了十多层纸,才算露了面,看了一眼,老侯赶快又包好,装进了里面衫子的口袋里。银柱还是不能放心,就跑到老乡家拿来了针线,把老侯的口袋给缝起来,老侯看他真是一个小心人,笑着对他说:“银柱!不必担心,到前方好好为民立功吧!我一定给你掉不了”。
早饭后,他就出发了,一路上还是想着他的金戒指,他这样计划:金戒指能卖二十多万,按照他的想法,找个老婆也够舒服了,不过这也还不算多,这次战争中,最好能搞些洋布搞两个花儿被面子,发点洋财才好……”
晚十一点时,战斗开始了,他和前方指挥所在一起,一听到手榴弹和机枪的巨烈响声,马上咬着牙关爬在地上动也不敢动,觉着每一颗子弹距离他的脑壳顶多有半指远,他感到这次到前方工作,心里特别害怕,但就在这样紧张的炮火下也没有震掉了他脑子里的金戒指。
同时同志们看见他非常胆小,就和他开玩笑,但他喃喃的对大家说:“我糟糕的很,怎么肚子疼的这样厉害呀!”
在这次战斗中,大家都在积极为民立功,他呢!表现的很不好,总是想瞅空子发些洋财,好多同志都问他:“银柱!你现在思想上有包袱吗?怎么情绪这样不高?”
“唉!你们不知道我现在主要是身体问题。革命几年来把身体搞坏了,我现在想要求上级给我调换一下工作,工厂工作、商店工作,都行,要不我也得到医院休养一个时期再说。
银柱从前方回来后一切不安心,常常见他好睡觉,工作情绪低,×科长问他,你最近为什么这样不高兴?他说:“唉!这几天我的脑病严重,晚上也失眠,身体太弱无法立功。”说着,又把脸皱起来,叫人看着他似乎特别痛苦。
五月间,分直召开立功整纪大会,他也参加了。看到了好多和他在一块的同志当了模范,受到大会表扬和奖励,有多么光荣,马上连想到个人,过去也当过模范,今天呢!自己落了后,不但没有立下功,而且在思想上,还计划脱离部队。……”
这样想来想去自己非常痛苦,同时在会上他也亲眼看见执迷不悟的贪污大犯樊国威受到严惩,他认为个人的不良思想,虽没有樊国威的那样严重,但总感到金戒指如不能正确的处理,让腐化思想继续发展下去,同样很危险,他越想越害怕起来。
连两天的大会上,他一个人尽管低着头,象做下什么丢人事似的,也不和同志们谈一句话,脑子里展开了激烈的斗争,一直在检查着自己的思想。
大会后,直属队就开展了查风追功运动,在他的这个立功互助组里,有几个同志都勇敢的揭露了自己的错误思想,向党坦白了个人的脏东西决心进步,并把小组的同志,感动的都哭起来了,使大家好大一会说不出话来。
这时银柱心里更加难过,他拍了一下桌子沉痛的说:我这个时期思想的不进步逐渐走向腐化的道路,就是因为我父亲悄悄给了我一个金戒指害了我,过去我思想是很纯洁的,自从有了这个东西,思想上便背了包袱,光想娶老婆工作也不想做了,仗也不敢打了,经过支书对我的几次谈话,同志们对我的帮助,我现在想通了,金戒指不是我的宝贝,而我的第一生命是政治前途。……
他说完了话,用战抖着的手,掏出了那个金戒指,用象审判汉奸似的口吻说:“把它交给组织吧。”他身上象去掉一块千斤石样的轻松而愉快了,没有两个礼拜,立功报上便出现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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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战地重逢杨轻公
为纪念八一而写
柯岗
在战地,刘伯承蒋军某部所召开的群英大会上,我惊喜的发现杨轻公已成了杀敌英雄,他和所有的英雄们一样,很庄重的用立正姿式站在授奖台的前边。可是他的脸色比别的英雄们更加光彩而愉快,他的身材比别的英雄们更加魁伟而坚实,他用着异常亲热的视线向我打招呼。小学生们把大红花挂在他的胸前,群众一阵鼓掌;旅长把英雄奖章放在他的手里,群众又是一阵鼓掌。
从杨轻公那光彩焕发的脸上,我简直看不出他会是从前那个老实农民杨轻公了。两年前,在敌后军民正和日寇艰苦抗争的年月里,在太行山中,在那傍着清漳河而又被茂密的丛林笼罩着的王堡村里,他曾经是我历时四年的老房东。那时他是一个最没有男人气魄的农民,他怯弱而又懒惰:夏天里往往个把月不洗脸,耳根和眉梢经常积着许多汗泥,光膀子,裤子松松的束在肚脐下边,虚胖的肚皮完全露在外面,一条条汗流的痕迹在肚皮上,织成了一片难看的花纹,作起庄稼来,又懒又笨。老婆不喜欢他,总想另找对相,常常急燥的骂他,他两腿发抖,嘴里吞吞吐吐说不成话。村里的年轻人只要碰见他总想摇摇他的头,他从不反抗。他那七岁的孩子,树园,也不喜欢他,他说:“俺爹不憨不傻,是个笨圪塔。”当时,在他的小屋里,我曾邀他谈过好几个夜晚,我问他到底忧愁什么?他半天不说一句话,始终说不出所以然。
“山河易改,秉性难移。”难道两年的军队生活,竟把这样一个怯弱的农民改变成杀敌英雄了吗?这不是奇谈吗?
当我和英雄杨轻公作了澈夜谈之后,现在我可以肯定的告诉读者,不,这不是奇谈,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他说:“一九四五年春天,我一心一意要参军的时候,心里光是想着穷日子太难熬,咱也没本事,孩子老婆都不喜欢咱,人人看不起,不胜去参军。虽然咱不会打仗,可是咱不怕死,慢慢学习,万一能打死三两个敌人,总算不白活这几十年,在老婆孩子面前也争口气。”他带着一种回忆的表情,摸着胸前的英雄奖章,接着往下说:
“其实,刚到队伍上时,自己也还是迷迷糊糊,劲头不大,虽然指导员常给上课,但自己心总不很亮,不相信打仗就是为自己。可是后来总算多识了几个字,走路、办事、说话都快当了一些,穿衣戴帽也干净了一点,这都是参军不久就学会了的。”
那你到了啥时候才劲头大了呢?到底是那股劲把你变成了英雄呢?
他忽然站起来,口齿也显得非常伶俐了;对着我的脸说:“去年自卫战争刚要开始的时候,家里忽然写封信来,说家里翻了身,押出去的地都回来啦,另外还分了些东西,今后吃喝再不愁了!当时我实在想不透这是怎么闹的?可是没迟几天连上好多人家里都来信了,都是说家里翻了身。并且有许多新战士涌到队伍里来,他们说他们是为了保卫翻身而来的。同时,指导员也给大家上课说:“这是共产党毛主席领着群众叫咱翻了身!现在蒋介石要卖国,不叫咱们翻身,要进攻咱解放区,咱为了保卫自己翻身果实,人人都要当杀敌英雄,打垮蒋介石的卖国军队!”这一下可好了,“把戏只隔一层纸”,指导员这一讲,大家心里都明明朗朗的透亮了,打起仗来谁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劲啦!大杨湖战斗中,敌人集中火力打我的工事,我一个人坚守了五点钟。天明敌人想逃跑,我追上去亲自捉了一个俘虏,回头来我又去背彩号时,敌人的坦克冲过来,我一面打手榴弹,一连背了三个彩号下来。当时一点也不累,也不害怕,只想着老蒋卖国贼不想叫俺翻身,俺也不能叫他好好活着!以后打金乡、打彭格,每次到敌人火力封锁的地方抢彩号,都是我打头阵。”
你为什么敢到敌人火力下去抢彩号呢?你不怕打住你吗?
不能这样说,谁不知道子弹不认人呢?可是那时谁也不会这样想的,因为在火线上看到自己的同志们负了伤,而自己要不去抢救他,那心里实在过不去呀!你想在火线上跟敌人拼命的时候,同志之间那能分清你我呢?我为我自己打仗,也是为了他呀!他为他自己打仗,也是为了我呀!要是保不住咱们解放区,谁家还能翻身呢?!”
他定睛注视着我,微笑着,露着门牙,他胸前的英雄奖章闪闪放光。我无话可说,只是紧握着他的大手,念着:“轻公!想不到呀!想不到!”……
过了一个月,在豫北前线我又见到了他,他眯眯笑着悄悄对我说:“家里全村开大会给我贺功了,俺树园他娘喜欢的没法说啦,她前天派人来看我,给我送了些东西。”
我再抬起头来,看看他的脸,那脸色和他在群英大会上不同了,他似乎埋藏着一种很深的喜欢,我似乎看到一种崭新的生活,在他面前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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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怪帽子
郑秩
(摘自六月十五日天津大公报“大公园地”)
二十世纪大时代,
事事希奇物物怪。
买帽不用君花钱,
满天乱飞找人戴。
写文章戴你一顶,
多说话戴你一顶,
要饭吃戴你一顶,
想民主戴你一顶。
帽子样子看不见,
帽子厉害似刀剑。
要是戴上尊脑袋,
保管老兄跟头栽。
这是啥子怪帽子?
请君仔细猜一猜,
猜到不要大声叫,
紧防帽子由天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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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随军南下日记
张勃
第一日
在时风村赶上了部队,跟着队伍一直向正东前进。此时一钩皎月,浮云环绕,晚风微气拂,正宜行军。
部队的情绪极为愉快,战士们的脸上都流露着兴奋的笑容,磨了将近一个半月的锋刃,也该请蒋介石尝尝了,因为是在自己根据地行军,所以一路说说笑笑;颇不寂寞;有人还在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军歌;二排副单调的口琴声,时吹时辍,音调是非常简单的,总是对准一个孔,一呼一吸的吹着,不知道是谁的胳膀偶而碰了他那只拿口琴的手,才把他的嘴唇移到了另外一个孔去,于是音调才改换了一次。
走了三十里,嘴里实在干得要命,又赶上出发前吃的是饼,“吃了饼,离不开井”越发想水喝,嗓子里有点冒火;战士们都停止了谈笑,连呼吸都尽量缓慢一点,免得嘴里的水份顺着呼吸蒸发了;二排副的口琴也自动停止了伴奏,大约他也感到渴不可耐,不住的小声督促战士们快走。据说还要走十里路,才有水喝,人们渴得舌头反来复去的在嘴里打滚,拼命想挤出一星口水来,好润湿一下干得快要裂了的口腔。
路上小休息,我们在一间孤独的茅草屋前,我找到了一位小老乡。
“老乡!拥护拥护八路军吧!快回家找碗水来喝!”
小孩光着黝黑的屁股,一蹦一跳的回家找水去了。很快的端出来一大碗水,我停止了呼吸,一口气喝了下去,喝完了水,喘气的时候,鼻子才告诉我,气味难闻,又酸又苦,但是也顾不了那许多。回头一看六班崔柏根站在我旁边,流露着无限的羡慕之情,我后悔应该给他留下一点;等他再开口问那位小老乡要水的时候,部队又要出发了。
大休息,要喝水了,大家的眼睛都眼巴巴的看着水缸,只等喝水的命令一下,就好解决问题。喝水时,秩序有几分紊乱。水喝完了,二排副的口琴又吹起来了,一切都苏醒了,复活了。
“奶奶的球!你说要不是蒋介石这个狗日的,咱们能渴的象龟孙?将来大反攻,捉住蒋介石,你说应该怎么搞他!”
于是战士们的意见都来了。
“把所有的八路军、新四军都集合起来,每人挑一刺刀!”
“还有民主联军呢?也应该叫他们挑一刀。”
有的以为这些办法都便宜了蒋介石,蒋介石所给予中国人民的痛苦灾难太多了,真多到没法处制他。……
每一个战士都怀着饱满的战斗情绪,一颗坚定必胜的心,恨不得一步就跨过黄河去,一路行来,不觉东方已发白,因为第一天行军个别脚痛掉队的战士还是不少,但由于互助得好,到宿营时也都跟上来了。
第二日
晚饭后,部队集合了,军中愉快的号角——二排副的口琴又响起来了。
穿过约莫二十里的沙地,非常吃力,脚使不上劲,一步一步的都留下很深的足迹;二十里沙地,比六十里路还难走,大家的步伐都有些蹒跚,跄踉。似乎在走一步,退一步,这里的沙地是沙和尘土混合在一起的。千万只有力的脚把灰沙扬起多高,幸而有月亮,否则真和下浓雾差不多,对面不见人了。……
可憎的沙地终于被突破了,但已是鸡鸣破晓的时光了。沙地过完,绿洲在望。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一进村子,看见路旁有欢迎八路军的老百姓,调皮的吕红贵总是喜欢和老乡开玩笑,今天自然不能例外。
“老乡!这儿离俺村还有多远?”
“俺知道你家在啥村啊?!”
吕红贵笑了
“俺村里有人、有房、有树……。”
老乡也笑了
“俺村里也有人、有房、有树……俺村就是你家!同志!喝口水,歇歇吧。”
吕红贵对于老乡的回答,感到了满意,一路上都在张着大嘴笑,直到休息睡觉的时候,红贵还在学老乡说话。
第三日
吹号集合的时候,我的肚子作起怪来了,匆匆忙忙的去大便,回来找不到集合地点了,幸亏二排副的口琴还在伊呀伊呀的响,顺着琴音才找到了部队。二排副的口琴,是在打汤阴时候得来的,虽然已经有六个孔吹不响了,但他依然爱如珍宝,两个多月以来他没有一天停止演奏过,他和三连的其他同志一样,永远是愉快的,欢天喜地的,对于反攻,具有坚定的信心,什么时候,你听不见口琴的声音了,那一定是二排副感到了口干,或者是疲乏了,要不然就是和谁吵了几句嘴。
夏天夜短,走不了几十里路,天就亮了,今天宿营的地方,去年五月我们在那里整训住过,很多战士都有自己熟识的老乡,一进村子,老乡们都出来欢迎了,孩子们都拥上来,这里曾受蒋贼蹂躏过五个月,一旦看见了自己这样强大的队伍,好象见了亲人一样倍感亲切,每个战士都被三四个孩子包围着,一只手牵着好几只小手,孩子们抚摩着战士们腰间的手榴弹,感到十分新奇,盆呀罐呀,都盛满了开水送来了。老太婆们都在述说蒋军残酷的抢掠,两只小脚,一巅一跛的跑着学蒋军赶鸡捉鸡的样子,全村已经没有一只鸡子,壮年人都在诉说小老蒋地主倒算的凶暴,青年人都在追述他们打蒋军和土灰(如还乡团之类的土匪)英勇的故事。
直到我们已经入梦乡了,耳边还隐约可以听见老乡们议论的声音。(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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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斗智
(一个干部谈的长征故事)
冷冰记
三五年,我在红军一方面军当炮兵连长。
六月间,我们准备好过草地了。道路全是些山树枝(注一),行起军来比上天还难。我们原来比较重的难运的武器,这时候都秘密地埋藏了起来:譬如我那一连,现在除过一两门小山炮以外,差不多就是迫击炮了。一次,在四川和甘肃刚搭界的地方,辣子口那里,我们和白军打了一战。没有怎个煞力,就夺取了一个敌人的炮兵阵地。堡垒里面,有二十多箱迫击炮弹,每箱四颗四颗的,全是顶呱呱的鱼形弹。指导员——一位江西老表,和我检查了一下炮弹。当然要带走;实在话,在十年内战中,好多我们的武器弹药,还不都是蒋介石当运输队长,由他部下“运”给我们的。
我们同时也抓了些俘虏。按平时,抓到的俘虏,解除武装,讲讲话,开导开导他们的脑筋,就放了的。可是,这次抓到的俘虏,指导员高矮不主张放。他说:“这些炮弹,一定要叫俘虏们背”。“要得,要叫俘虏背就叫俘虏背吧”!我那阵子办事就是“泡毛”(注二),不习惯在脑门子里打转儿,晓不得这件事里面又有啥子“道号儿”(注三),同意指导员的办法就是。
每个俘虏一箱两箱的,一家伙炮弹就分派完了。剩下一部分俘虏,指导员又叫放了回去。
一切就这样子处理了,继续向西面行军。
第三天,我们到了老虎咀,那已经归甘肃省管了,是一个很险要的地方:山口子很窄,白水河靠左边流过,靠右边的小道,是行人来往惟一道路。要是通过了老虎咀,一翻山梁就到临潭县城。因为是这样一个重要隘口,白军就在左边的山堡儿上,搞了一道工事,居高扼守,我们的队伍要通过这个隘口,自然就得把敌人的阵地给轰垮台,才办得到。这就得依靠炮兵的火力啦。
居然,我们的炮兵阵地,在右边山峁子上,很顺当的建立了起来。我很奇怪,当我们挖工事的时候,白军只打了两次机关枪,因为隔得远,打不拢就再也不吭声了。为什么不打炮呢?自然罗!就是打炮我们的工事还是要搞起来的。但那样总可以给我们挨时间嘛。真不晓得龟儿子们又在搞啥子明堂啦。
工事搞起来后,敌人还是静悄悄的,我和指导员都打了望远镜,清清楚楚的看到了白军的战壕,连机关枪巢和指挥部掩体,也明明白白的摆在那儿。不管三七二十几,对准敌人的目标,我们就架起炮来。一面通知我们的机枪连,调过来准备打“接应”。
正在摆炮的时候,嗨!白军叫唤开啦,声音拖得长长地:“你们是麻雀扒糠头——空的;你们的炮打不响的哟!”我真给闹糊涂啦。我想:“麻你妈的‘kuāng@①子石’(注四)去吧!你他妈的又不是玉皇娘娘的咀;你有啥子把柄说我的炮打不响?……”正在这时候,站在旁边的指导员笑了。
他告诉我,他早晓得在辣子口缴获的炮弹是假的,打不叫的。他说:“现在,用我们自己的炮弹开火吧,直射,弹屁股上多加一个药包。”我越听越气,立即命令开炮。
轰隆隆隆……,一排子炮打过去了。只看见对沟山上全是烟尘,烟尘里,麻麻渣渣的敌人在乱跑乱窜,好象偶然惊动了蜂窝的蜂子一样。
第四次排炮以后,我们的机枪连已经在山道上接应上啦。机枪声里,好多白军,象在比赛打“空心仰滚儿”(注五)一样;只是打下去,就不再见翻起来。大约莫半个钟头,我们的队伍已经在老虎咀上安全的挺进着。残剩的白军,早吓得调转屁股就跑了。
当天晚上,我们胜利到达预期的宿营地宿营。这时候,才知道白军没有炮兵。据说,白军的炮兵,在进甘肃的时候撤消了的:一方面,白军的烟灰太多,山地里搬不动炮;另外,那样的山路,他们认为炮兵的作用不大。
睡上床后,江西老表又给我说,他知道敌人的诡计,葫芦里卖的啥子药。他说:“我是上过敌人同样的当的,我认得那些假炮弹。”
我问他:“那你搬运那些假炮弹干卵子用?”
他说:“作用可大啦”。他说敌人的计策是:一方面要我们搬运那些假炮弹,好疲劳我们的兵力;再方面,使我们在受骗当中,都闹成假炮弹,到时就彼此都没有了炮兵火力,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所以我们要硬着腰干搬炮弹,正是使自己不受骗,反而将计就计,使敌人麻痹起来,不提防我们还有炮兵火力。何况,反正炮弹又不是我们自己背的嘛!
最后,江西老表学着四川腔说:“老哥,你晓得三国时候的孔明吗?这就叫做‘斗智’啥——你这个舅子!”
注:
(一)“山树枝”,“树”——四川地方字,读如卡;指深山僻野,又无人烟的地方。
(二)“泡毛”——不精细,办事泡毛即办事粗粗糙糙的意思。
(三)“道号儿”——专指某一事物的内幕。
(四)“@子石”——指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人,与北方人常说的“土包子”相仿。
(五)“空心仰滚儿”——四肢不着地的连续打滚或翻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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