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9月8日人民日报 第3版

第3版()
专栏:

  论作家的业务
——作家,记者在战时的工作意义,——爱伦堡说:——自然都已明白。在这次谈话中我想讲一讲作家的业务。
我们有许多青年人渴望着这一行,常常把他们的作品寄给我征求意见。
在旧时代,在革命以前,做一个作家是极困难而又吃亏的。那时人们走文学之路像是求取功绩,仅仅是有这种爱好的人才成为作家。而在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的业务却似乎是寻求轻快的生活与光荣。
初学写作的人总想像一切都很简单,作家搜集材料,到什么前方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记一记,然后转回来,像从森林里提出了菌筐子一样,选择一下,把所记下来的联接起来——于是他的小说就算大功告成了。
一个人,未曾感受过他们所写的东西,未曾痛苦过自己的作品,未曾经验过写作,是不能成为作家。L·托尔斯泰在写《战争与和平》以前曾经作为一个战争的参加者体验了战争,而当他站在堡垒上的时候,他所想的不是小说而是战争。
文学是一种沉重的劳动。当写到我们一个英雄牺牲的时候,作家就深深体验到好像自己是正在死去一样。凡是作者所未曾感受过,未曾经验过的,——都是劣等货,都是艺术,文学拙劣的代用品。初学写作者体验的东西有时只够两页,就把自己看成作家了。一种可怕的误解以为作家——是像百货商店一类的东西作家是包写一切的人,——这不是作家。
我们的青年往往不会表现自己的思想,他们的活生生的语言被一种定型的新闻公式,甚至于是一些浮言滥调所充塞。在学校里应该就开始学会简短明了地说话和写作,显然,这是件难事,写五十行要比写一百五十行难得多的。所有的创造过程——都是不断的自我压缩过程。一定程度的感情是必要的。我无论多少次重复看我的作品,——总能发现,有可以删掉的东西。因此,我劝告写作的人叙述自己的思想要像打电报一样,每一个字都要付钱的。青年作家追求数字,在艺术面前和在读者面前都是一种犯罪。
我读了青年们许多小说和速写,使我常常发生疑问:他们为什么写?他们的思想在那里?作者想说些什么?平常事实的登记是不必要的,这是很明显的事。在每天见面的夫妇之间,总是谈些乱杂的家庭琐事,那倒还可以。但是,如果他们一个月才能见一次面,他们就只能谈一些最重要的事情了。作家应该把自己看作和读者见一次面,而不是和他们住在一起。因此,他所要说的就应该是有意义的和重要的事情了。事实和事件——就是表露给作家一种确信和凭证。
有人说我们缺乏钻研精神,是不可能有真正的艺术的。
刘群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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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林沫:老张欣 翻身散记之一
(一)
我到第八组所在地北东坊,去参加斗争汉奸恶霸朱方的大会,在那里住了几天,认识了一个老乞丐,名叫张欣,他已经六十三岁了。在他过去的生活中,除当了二十年雇工之外,就是逃饥荒,到处流浪,要饭。一个老乞丐是什么样子,都会想像得到:因饿、病而骨瘦如柴,脸是干瘪着的,眼角堆着眼屎,低垂着眼帘不愿看人。可是我看见张欣时他却胡子剪得很整齐,新剃的头,脸洁净,像是因发烧而泛着红光,在最近的斗争中,人们说他像是发疯了。
一大早,我们刚起来,张欣老汉手里拿着两支烟,一根火香,从外面走进来,他没有说什么话,递给老刘一支烟,就坐在我们身旁抽起烟来。老刘说,老汉就爱抽个纸烟,有时还喜欢喝上二两酒。他转过脸去,对老汉说:“以后翻了身啦,自己有了产业,需要俭省,你说是不是?”他点点头,说以后心里畅快了,就不喝酒了。我想到一些什么,对老刘的话突然感到不舒服,停了一下,我对老汉说:“好好吃点喝点吧,补补几十年的冤枉!”他又是点点头,随后到每个房子里坐了一回就出去了。后来他才告诉我,那是来看看枪毙朱方的“决定”有无变化。
(二)
那还是前几天夜里在小组诉苦,当一个女人说过之后,他从身子底下拉出一条破口袋,从里面摔出一件染满血迹和穿有弹洞的小黑皮袄,开始他气喘,两手发抖;但是当他把这血衣拿在手里审视了片刻之后,一刹那间他变得镇静而坚决了。他抬起眼帘,睁大着眼(这在他是很不习惯的)望着众人说:“你们都看吧!看这上面的血,这是我弟弟张成被打死时穿的衣服,看这子弹,是从正心上穿过去的呵!这是有钱人和汉奸朱方打的呀!他们为什么打他呢?我日他娘!因为我们穷,交不起棉花钱,白天在街上说了不满意的话,夜里就给拉出去了,还有我的侄子张华,因为差五十块钱交不够呵!您谁都知道,被逼得没办法吊死在门口小柳树上了!你们说吧,这冤仇该不该报?”“该报!!!”这是一声从来所没有的心声一致的仇恨的怒吼。“对啦!该报。”他用严厉的目光望着众人说:“谁要说不该报,我就和他拚!…………。”
(三)
然而张欣的仇恨绝不止此,他全家六口人都是叫地主逼得死的死,逃的逃,后来,他常常和众人谈起他这些事情:
“爹爹给地主作了几十年牛马,到荒旱年地主就把俺们赶走,光绪二十六年俺一家六口,担着小的扯着老的去逃荒,下雷雨,下黑雪呀!大人饿的哭,小孩冻成冰,地主围着煤火炖肉吃,他们吃剩下的骨头呀,还要喂自己的狗!”
“爹爹死的时候用门板抬出去,露着光脚呀!没有一条破席。”
“母亲死在祠堂里。死的时候,地主家正在包饺子过年;大年初一不能进人家门去要饭呀!她临死时想喝一口热汤也没有!”
“二兄弟七岁卖给林县一家地主当奴隶,给了俺十二串钱!”
“三兄弟名叫张少义,因为年岁小,不能做活,白给了人家去逃活命!”
“十三岁的妹卖给彭城的大户当丫头!二十串钱立了约!过了五年俺要饭到门上去看她呀!妹妹拉住我死活不放手,被人家连踢带打拉回去了!要是没死她还在那里受折磨!……”
至于老张欣自己呢,他到彭城,到林县,到汤阴,到浚县,到曲阳,到南边的驻马店,……。他身体好时就给人家去做活,一有病,人家就不管了。他常常在病中去要饭。他老了,他想到自己的家,十年前,他怀着思乡的心情从外边走回来………
在一个下大雨的晚上,他背着破砂锅和一条湿淋淋的破被子走近生养他的村子北东坊。可是越离村子近,他越走不动了!“北东坊,我一没房子二没地,家里啥都没有,我回去干啥?这大的雨,难道要我到爹娘的坟上去吗?难道我要回去受众人的耻笑吗?几十年来我可是混的“打瓦”“(不成样子)了!”他这样在雨里,自己想着,自己问着。在黑夜里他听到生养自己的北东坊的狗叫。……
他没有回家,他又到离家不远的,在那里做过活,要过饭,混熟了的十里铺去了。他在这村中的祠堂里又住了十年,眼看自己这一生快要完了,他夜晚睡在祠堂里问神像:“俺穷人有啥罪?俺受了一辈子苦,也不能娶个老婆,留个后代?”
神像不懂他的话,他一生的冤苦无处诉说。……………
(四)
前年冬天一个晚上,天落着雪,他正躺在供桌上叹气。像做梦一样,有人暗暗地给他带了个信:“你的弟弟张成被人用黑枪打死了!”
他艰难地,跌跌撞撞地踏着雪回去,偷偷地掘个坑把尸身埋了。他揭下了那件血衣,连夜跑回祠堂。在黑暗里他跪在那里指着血衣发誓:只要我不死,只要那一天我有出头的日子,凭着这我要报仇!
事情逼的真紧呵!冬天还没有过去,他的侄子张华又因缴不起棉花,吊死在家门口柳树上了!张欣把血衣包好,藏在神像后边的墙洞里,又回来埋葬了自己最后的一个亲人。
张欣呵、以后睡在祠堂时常做梦,梦见自己很年青,拿着快枪和敌人拚;梦见自己长着两只很大的手把所有欺压穷人的脖子扼住!后来他出去要饭,听说八路军到的地方穷人都翻了身,于是他天天盼望着:八路军呵!你快来吧!
(五)
去年八路军解放了临漳后,老张欣即跑到区上商量穷人翻身,他回村后曾暗暗串通,组织起一百多人的穷人会。但因为地主威胁利诱阴谋破坏;分化、收买了干部,翻身一直搞不起来。
今年六月翻身队来到北东坊,开始,无论向老百姓怎么解释,因为怕变天,怕打黑枪,有苦都不敢说。
张欣第一个自动找来诉苦,他把自己的冤仇说完之后,又把村中地主的活动,干部的动态及群众的要求都详详细细地谈出了。
和张欣接触最多的老刘告诉我,他在最近的诉苦运动中已经哭了二十多次;但他绝不是个以流泪而自慰的老年人。当我和他谈起他过去的生活时,他又一次的哭了;但只一刹那的抑止不住的抽噎。随即他变为愤怒、坚决;甚至他常常带有青年人的急躁与不安的神色;而且他最仇恨不团结、卑怯、懦弱。
那是在一次教育旧干部的会议上,我们向大家提出:“天下农民是一家;新旧干部要团结起来………。”旧民兵队长陈金和一直阻碍群众翻身,他想反对,他开始吞吞吐吐的说:“这话又对又不对…………”张欣看透了他的心意,等不得他说完,就急得跳起双脚,拍起胸脯叫喊起来了:“好,我日他娘!你们反对吧!你们闹得自己打起来吧!让汉奸郭清带着那些坏蛋重新回来吧!你们缴不上款就得上吊,你们敢说一个‘不’字?夜里就被黑枪打死!你们的子子孙孙都要受饿,你们还没有尝够挨饿的味道吗?您数一数,看这屋子里那个不是穷人,你们都忘记了自己的根子了吗?”他哭着说着,最后抽噎的说不成话,就从屋子里跑出来,蹲在窗下边不加抑止的痛痛的哭了一会。
屋子里经过短短的沉重的静默之后;人们变得和蔼、亲密,变得清醒而坚决了!众人在统一的意志下立了这样的信条:“穷不自斗,不暴露消息,不受老财的贿赂,有事大家商量。”大家一致对此宣誓并盖了手印。
(六)
当汉奸朱方被捉回来,号召大家向他斗争之后,他每天无数次的到翻身队来,有时是低声地来谈些什么;有时是领着人来诉苦;有时是在同志们身边坐坐,这里蹲一蹲,那里走走。他显得十分不安,他心里是沉重的,他担心群众把他斗不倒。在他脸上,你从来看不到一点轻松或喜悦的神色。
由于苦难的折磨,他的身躯显得很苦老了!他走起路来,好像胸中装着一块大石头,身子摇摆不稳,特别是斗争中遇着什么疑难,他就显得有些郁闷而气喘起来。
但无论在炎热的中午或深夜开会,要他多休息一会是不成的。时常见他从各家的门里走进走出,有时当人们聚在街上吃饭的时候,会突然看见张欣又拍着胸脯在那里叫喊:“朱方!我日您娘,您五十块钱逼死俺一条人命!你去城里嫖姑娘一回花二十五万!你老日的走狗!你地主的走狗!你专咬俺们穷人哪!……”开始人们都笑他,说这老汉有些发疯了,——因为人们有苦在家还不敢诉,有谁傻得来在大街上叫喊呢?但是慢慢地,在会议上,在平常的谈话中,人们都觉得老张欣的意见是对的。那个拿着要饭棍,低着头,搭抹着眼,从街上走过而无人理睬的老乞丐的身影,在人们中间突然消失了!眼前,是一个可怕的斗争坚决的老人,和他在一起就清楚的觉得“穷人不翻身就不像个世界”。
(七)
开大会之前,我们曾再三告诉张欣,到诉苦的时候千万不要着急,要他详细地耐心地讲。但是他毕竟没有能够这样作,由于他这些日子来的到处叫喊,在大会上他一开腔喉咙就嘶哑了,他越想说的声音大,越说不出来,人们只见他拍自己的胸脯,只见他拿着血衣在那里招示。他这次虽然没有讲清楚;但参加大会的十三个村子的人都已经知道老张欣的事情了。而老张欣,要不是大会上诉苦的人那么踊跃(九十八个人诉苦,其中有十四件活埋、黑枪及被逼而死的人命案),诉出了胸中的冤屈和郁闷,我想老头子是要永远后悔的。
当他听见惩罚的枪声和看见仇人的尸身倒下时,他用力拍打着我的肩膀:“真痛快呀!——我早晨还没有吃饭就出来了,我要回去歇一下,我可要再好好多活几年啦!你也去休息一下吧!”我第一次看见,他脸上突然露出笑容,深锁着的满脸皱纹和低垂着的眼帘都一下松开了;走起路来也像是轻快的多了!
现在他已经得到没收汉奸的七亩好水地,第二天,他就扛着锄头,平生第一次走到自己的土地上去耕作了。自卫队的孩子们,在街上拦住问他:“老张欣!你这可算翻了身啦吧?”“嘿!”他摇着头说:“孩子,咱们这才抬起了膀子,以后就要拔他们的根咧!”
四六、八、十二于临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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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论中国史上的正统主义
翦伯赞
在中国历史学上,自古以来,就流行着一种正统主义的观念,所谓正统主义,即在中国史上的任何时代,都要指定一个统治集团,作为合法的政府,以之承继正统,而以与这个合法政府同时并世之其他的政治集团为非法的僭伪政府。几千年来,一直到现在,中国的史学家,还在哓哓于正伪之辩,而且这种正统主义的观念,在现在,仍然在现实的政治生活中,发生他的作用。
其实所谓正统主义,完全是封建统治者用以辩护其“家天下”之合法的说教;而其出发点,则是“皇帝至上”的思想。因为封建时代的历史家,以为历史就是圣帝明王的承续,因而天下不可一日而无君,一日无君,即认为历史的中断。所以在任何时代,都要找一个皇帝,系之以正统。这个正统的皇帝,最好是圣帝明王,但是如果当时没有这样理想皇帝,则不管是流氓,是地痞,是大盗,是狗偷,甚至是他们鄙为夷狄的异族,只要他取得了对中国的统治权,他就被尊为神圣,被当作正统。
例如刘邦未做皇帝以前,本是一个“好美姬,贪财货”的流氓,又曾隐于芒砀山为盗,他的身分,可以说流氓而兼强盗。但史记高帝纪谓其一入咸阳,便摇身一变而为“财货无所取,妇女无所幸”的圣人。朱温在唐书上曾被指为盗贼,而在五代史上,遂被尊为神圣。燕王棣在同一明史上,以前指为叛逆,以后又奉为神圣。李存昂,石敬塘,刘智远都是沙陀的苗裔,而中国的历史家竟奉为五代的正统。辽金元清诸代的统治者,或为契丹,或为女真,或为鞑靼,而中国的历史家,竟尊之为祖宗。像这样今日流氓,明日皇帝;今日盗贼,明日神圣;今日寇仇,明日祖宗的正统主义,充满了中国史乘、举不胜举。
封建时代的历史家,一方面抱着天下不可一日而无君的思想,但同时又认为天无二日,人无二王,即认为在同一时代,不能有两个以上的皇帝。因而如果有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皇帝时,他们便从中选择一个,尊之为神圣奉之为正统,而以其余为僭伪。例如在三国时,有三个神圣,所以历史家或以魏为正统,或以蜀为正统。南北朝时,南方有一群神圣,北方也有一群神圣,所以南方的历史指北方的神圣为索虏,北方的历史说南方的神圣是岛夷。五代十国时,中国出现了一大批神圣,于是历史家便择定梁唐晋汉周为正统。像这样任意正伪的正统主义,正如司马光所云:“宋魏以降,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朱氏代唐,四方幅裂,朱邪入汴,比之穷新,运历年代,弃而又数。此皆私己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也。”
神圣一经确定,则为不可侵犯之象征,如果再有人反对这个神圣,不管反对得有无理由,都一律被指为盗、为贼、为匪、为叛、为逆。实则神圣与盗贼,相去无几。陈涉、吴广之于刘邦,新市平林之于刘秀,宝建德刘黑闼之于李世民,张士诚陈友谅之于朱元璋,李自成张献忠之于清顺治,其间相差,实间不容发。然而即因成败不同,而遂或为神圣或盗贼。由此而知神圣与盗贼之分,不在其人之性格,而在其成败。正确的说来,只有从神圣中才能找到真盗贼,从“盗贼”中才找到真神圣。黄黎洲之言曰:
“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今也有负数匹布或担数斗粟而行于涂者、或杀之而有其布粟,是贼乎?非贼乎?………杀一人而取其匹布斗粟犹谓之贼,杀天下之人而尽有其布粟之富乃反不谓之贼乎?三代以后有天下之善者莫如汉,然高帝屠城阳,屠颖阳,光武屠城三百。…………古之王者,有不得已而杀者二:有罪不得不杀,临战不得不杀………非是奚以杀为?若过里而墟其里,过市而窜其市,入城而屠其城,此何为者?大将…………偏将………卒伍………杀人,非大将偏将卒伍杀之,天子实杀之。官吏杀之,非官吏杀之,天子实杀之。杀人者重众手,天子实为之大手。…………百姓死于兵与因兵而死者十五六,暴骨未收,哭声未绝,于是乃服兖冕,乘法驾,坐前殿,受相贺,高宫室,广苑囿,以贵其妻室妾,以肥其子孙,彼诚何心而忍享之?若上帝使我治杀人之狱,我则有以处之矣………”。如黄黎洲所云,则自秦以来的所谓神圣,都是一些杀人犯,而中国的历史家却以杀人犯之世代相承为正统,以反对杀人犯者为盗贼,岂不是非倒置!所以黄氏又说:“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而小儒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以汤武不当诛之…………岂天下之大,于兆民万姓之中,独私一人一姓乎!”
正统论者,一般方面,是“皇帝至上”的历史观之演绎,在特殊方面,他们又是历史地辩护现存统治者的合法。例如以三国而论,陈寿以魏为正统,而习凿齿则以蜀为正统;以后司马光又以魏为正统,朱熹复以蜀为正统。这样不同的主张,并不是根据客观的实事,而是历史家要主观地辩护其当时的政权。关于这一点,梁任公说得很正确,他说:
“陈寿主魏,主都邑也。寿生西晋,西晋据旧都,而上有所受,苟不主都邑,则晋为僭矣。故寿之正魏,凡以正晋也。习凿齿主蜀者,主血胤也。凿齿生东晋,晋已南渡,苟不主血胤,而仍沿都邑,则刘、石、符、姚正、而晋为僭矣。故凿齿之正蜀,凡亦以正晋也。其后温公主魏,而朱子主蜀,温公北宋,而朱子南宋也。宋之篡周宅汴,与晋之篡魏宅许者同源,温公之主都邑说也,正魏也,凡以正宋也。南渡之末,与江东之晋同病,朱子之主血胤说也,正蜀也,凡亦正宋也。盖未有非为时君计也者。”
又如五代十国而选择梁唐晋汉周为正统,这也是宋人为自己的政权辩护。因为宋代的政权,篡自后周,为了正宋,不能不正周,为了正周,于是又不能不正梁唐晋汉。所以宋人正梁唐晋汉周,也是为了辩护宋代政权是历史的正统。
满清以外族入主中国,和辽金元的情形类似,所以顺治二年,议历代帝王祀典,礼部上奏,主张把辽金诸帝,送上祭坛,几几乎要以辽金为正统而以宋为僭伪。清人之正辽金,也是为了辩护自己政权的合法。
民国初,北洋军阀修清史,以满清为圣朝而指太平天国为发匪,即正满清而伪太平天国。他们之所以正满清而伪太平天国,也是辩护承继满清的北洋军阀的政权是正统,而从太平天国发展出来的辛亥革命和由此而建立的国民党的政权是僭伪。
晚近又有人企图把某一个人尊为神圣,某党派奉为正统。他们不惜尊奉汉奸曾国藩为圣人,以否定太平天国的合法性,其用意,也是企图以正曾国藩者正现在的人民屠杀者,以伪太平天国者伪现在的人民军。
这样看来,所谓正统主义,就是以“皇帝至上”“封建世袭”为原则辩护现存的政权之合法性的工具。诚如梁任公云:“若以此而为史,安得不率天下而禽兽也?而陋儒犹嚣嚣然曰:‘此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伦也,国之本也,民之防也。’吾不得不深恶痛绝,夫陋儒之毒天下也,如是其深矣。”(转载自《民主星期刊》北平版第二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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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来客话北平
最近北平市有三忙:第一是筑碉堡忙,平市当局他们白天见鬼地在重要的大街、小巷遍筑街头堡垒,并散布谣言说:八路军要攻城,一时人心惶惶,特别恐慌的是那批“飞来客”,他们原来住在堂皇富丽的大机关里,现在都纷纷搬出来住到“接收”过来的民房,据说这样能保险些。第二是贪污忙,这一批大大小小的“飞来客”都成天价忙于如何争赃发财,进行“五子登科”的活动。因此,也带给了平市各饭馆、戏院、舞厅、电影院、八大胡同等以一番“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第三是特务宪警的抓人忙,他们到处忙于逮捕进步青年、民主人士,最近秘密警察大事搜捕的恐怖空气,较之一九三三年蒋孝先宪兵三团及日寇统治时代,远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从国民政府“收复”平津后,南京教育部曾明令规定:自一九三七年以后,所有各级学校毕业生、肄业生、教员、教授,一律冠以伪字头衔,全部进行甄别考试。这一葫芦里藏的另一剂药,实际是用借口一方面清洗进步分子,另一方面乘机大肆发展三青团及特务组织,从而也就得到镇压平津学生青年爱国反内战活动的效果。一时各校内舆论界大哗,群起反对。朱家骅始终命令坚持贯彻,不为所动。不久,北平工学院一批教授、学生共计六十余人,痛心国民党当局的黑暗统治,相率逃往张家口,备受解放区民主政府以及青年、教育界的热烈欢迎。这一消息传到平市,哄动青年界,一时逃者络绎不绝。这也震憾了国民党法西斯对青年的统治,于是不得不暂告缓期,这一问题始终尚是一个悬案未曾解决。而另一面国民党当局却严令城防部队、宪警,在各城门口严加检查,凡属中等以上学校学生,如无官方特殊证件,一律不许出城。
北平生活程度奇昂,一袋面粉卖到三万多将近四万法币,目前由于内战形势紧张,涨风日炽。自从美货大批进口倾销后,无物不是美货,甚至早点也都以美国点心代替了烧饼油条,如一包装有面包一块、香肠一根,咖啡一块,香烟一支的美国早点,价不过二百元,而一顿烧饼油条的早点则需五百元,美国的奶粉也比豆浆便宜。因此,平市大批依靠卖烧饼油条豆浆为生的也感到失业的严重危机。至于其它商品的充斥就更勿论了,只要到西单牌楼、东安市场巡视一周,举目一看,玻璃窗橱理所陈列的,莫不是花旗大亨们的倾销品,使人不由得回忆起一九三五——三七、以及日寇统治时期令人头痛的太阳商标,令人有说不出的苦痛、耻辱、憎恶、激忿的感触!——虽然美货如此便宜,然而大批主顾除却“天上飞来”的和“地下爬出”的“贵客”“骄子”之流,一般市民的购买力是下降得可惊,他们连最低限度的生活都难得维持,怎会有余力来从事享受这现代的“物质文明”呢?!
和花旗大亨们商品相映媲美的是来华“帮助遣送日俘回国”的花旗水兵们,在北平的大街通衢!特别在东单王府井大街一带,成群结伙的“盟军”,经常从“酒吧”间出来喝得醉醺醺地、东倒西歪,手舞足蹈;或者一个“吉普女郎”左右挟着两个“盟军”横冲直撞、旁若无人;或者一辆人力车或三轮车上坐着一位“盟军”,怀中拥抱着一个“吉普女郎”引吭高歌,招摇过市;或者一辆吉普车载着“盟军”和“吉普女郎”,风驰电掣、猛啸而过。这些景象,使得那些居住在古老故都里的市民们,个个都摇头乍手退避不暇。因为他们都知道:过去十年前,北平市民因为对东方“友邦”的不敬,致使当局三令五申地颁令“敦睦邦交”,捕杀青年爱国志士!今天,他们也都知道:蒋主席为了要善待“盟军”,曾命令各省市要转饬舞女们,只要他们能用尽一切方法消弭“盟军”在华的思乡之情,便是她们对国家民族莫大的“功劳”与“供献”了!
国民党政府连同那位蒋主席在内,虽然这样优待“盟军”,而“盟军”表现的对这位主席却很不敬。当开始“收复”平津后,各电影院每当放映开始时,首先放映出这位主席的像片,要观众们起立对“领袖”致敬并唱党歌。于是有人善意地建议说:“这是法西斯的一套,我们今天为什么还要它呢?!”平津国民党党政负责人答复是:“这是因为平津市民八年来对祖国的观念淡漠了,今天必须要加强他们对祖国的印象。”后来“盟军”们陆续来多了,电影院当然也少不了“盟军”们的踪迹,可是,每当市民们被迫起立,向那位“领袖”像致敬和唱党歌时,“盟军”们便很不客气地不但不站起来,而且狂笑呼哨发出“嘘…嘘…嘘”的声音;另一些正义的美国朋友们也喊“喂!看!内战领袖的像!”这样一来,使得平津当局很头痛,于是后来不得已,只有取消之一途了。北平市民们都在议论这样的事件,即:十年前东方“友邦”赶走了国民党的河北省党部、政府、驻军,抗战胜利后的今天,西方“盟军”在电影院吓走了国民党的领袖像和党歌!
当美军不断协助国民党军进攻解放区的消息传到平津时,平津的美国民主朋友们说:“共产党说得太多了,为什么不打死几个美国的帮凶者?!只有这样美国政府的反动政策,才会为美国广大的人民认识透彻,那时才会对督促驻华美军的撤退更加有力,那时才会对促使美国反动的援华政策的改变更加有力!”
北平的市民们今天在叹息、在激忿!他们的潜在的力量在酝酿着,早晚会像一颗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它会爆发出爆烈的火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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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儿歌
 送哥参加自卫战
蔡牧
半夜公鸡喔喔啼
我和嫂嫂起五更
哥哥明儿去参战
赶早给他烙几张饼
 
嫂嫂切葱花
我把面来和
葱花切得针细五分长
面儿和得软柔耐手摸
 
我来拉风箱
灶心火发笑
火呀火呀你猜错了
这会儿没客来,是咱送哥哥……
 
饼儿烙得薄
饼儿烙得圆
饼儿烙得两面黄
包俺哥哥吃来香
 
饼儿烙成千层空
里面包上芝麻盐
千层饼里千层心
长大我去参加八路军……


第3版()
专栏:

  心坎的话
雅微
我们刚走到邢台市牛市街公所,一个六十二岁的老太太喜眉笑脸的靠近了我们,用她衰老的声调说:
“我知道你们来啦,在这里休息,我来欢迎欢迎你们,”随着她告诉我们:
“我家姓王,一共有五口人,是个穷光蛋。地无一垄,两个小孩还不能劳动啦,凭我儿子卖肉度日。在过去卖一斤肉,人家保长就得抽四两,羊皮,羊血,完全是属于人家,还得上‘割头税’,弄得俺家不能活”。谈到这里,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老大娘,我们是北大的翻身队,来帮助穷人翻身的,”老太太的笑脸显得皱纹更深了,就提高了嗓子说:
“咱们是一家人,我知道八路军是老百姓的队伍。”她说着又凑近些,压低了声音,“我们这里现在与伪保长王葱算账啦,他家有三顷地,十来辆水车,八路军来,他狗×跑啦,以前算了他一百五十万块钱,不顶拔人家一根毛,现在又重算啦。我是他的叔伯妗子借不出他一粒米;他亲舅还得讨饭吃;他宁把那些麻雀,老鼠糟踏下的粮食投到水里,都不给穷人吃!真是饿的你没办法,不敢张嘴”。王老太太看见我们要进早餐了,便给我们舀了她的面汤让我们喝。
我急急地吃完了饭,走到老太太的院子里。她坐在一盆月季花旁边,拣着料炭,见我进去了,一把拉住我让我在她的身边坐下,她说:
“敌人在的时候,俺不能卖肉,‘犯法’的事太多了,逼得俺卖桌,卖椅,卖凳子,把我的房子也当了出去。我老汉在世的话,今年八十岁了,因为汉奸杨树源逼得他病了四年,七十八岁的那年去世了。我孩子王钦,也叫逼得病了一大场,把手闹坏了,不随便啦!我见了杨树源非割着吃他的肉不行!”老太太说得更起劲了,指手划足的又接下去!
“去年八月十二(旧历)解放了俺邢台,八路军来了,俺的生活就不一样了。卖肉也不用上税,也不怕‘犯法’啦!出去卖肉,一会儿就卖完啦。你看我家现在也吃的是肉,”接着她站起来揭开锅盖让我看,锅内喷出肉香她笑了:“同志,可不一样了,过去吃糠都没有。………”
外面同志们的叫声,打断了王老太太的话语,我急着要去集合就告了辞。王老太太送出门来说:
“过来了,住咱家”。
走得很远了,我回过头去,还看见她那霜白的头发,闪烁在灼热的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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