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3月12日参考消息 第4版

    【本刊讯】香港《七十年代》一月号以《新中国的女性》为总题目,刊登中国血统的美籍作家於梨华的访华特写之一,题目是《肯“尽量想办法”的章同志》。文前,作者在《独白》的题目下写道:
    我去的时间并不长,我到的地方并不多,我接触到的人很有限。但在中国停留一个月所得到的印象,这一辈子都难以忘记。不是因为她富有,不,她还是贫穷的,不是因为她完美,不,她还是有许多缺点,而是因为每个人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精神,每个人“当家作主”的自信,每个人“既不称霸、更不崇洋”的自尊。
    我是在上海出生的,也是在叫“火柴”为“洋火”、“煤油灯”为“洋油灯”、“自行车”为“洋马”,看见“洋人”会让道的中国生长的。这次回去的一个月中,马路上没有美国的福特牌汽车,饭桌上没有可口可乐,旅馆里也没有世界末日的滚摇乐,而每天接触的都是不穿“洋装”的中国人,这才觉得自己是回国了。
    下面介绍的几个女性,是我这次在中国所接触的许多同胞中的几个,她们来自不同的社会背景,有不同的文化水平,但她们都代表今日中国的女性。
    因为事先没有征得她们的同意,所以没有用她们的本名。
    一九七五、十一、四、夜两点
    特写转载如下:(本刊略加删节)
    那天我们由九龙尖沙嘴上火车去罗湖时,大雨,正是连绵几天大雨中的一天。火车到了大埔站,前面铁道埋在崩下来的泥石中,火车不能前行,我们由旅行社同志指引,搭上了备用的卡车。几节车厢里的旅客都塞在两辆卡车里,拥挤自不必说,行李全乱了。所以在深圳,我们的行李迟迟未到。坐在小客厅里,一眼看走廊的行动,一眼看墙上的钟,心里挂着下一班去广州的车次,再下一班,都误了怎么办?!
    小客厅门口来了个女同志,浅灰的“的确凉”长裤,半袖白衬衫,齐耳短发,长圆脸,细白皮肤,五短身材,略胖,但站得笔挺的。“这位是某先生吧?我姓章,由北京来,来接待的。”
    我们站起来,迎上去,和她握手。她眼角有纹,牙齿也略长,想必是中年,但她的笑,亲切而有光亮。“听说你们行李还没到?不急,下班车是两点一刻,绝对来得及的。”
    刚相延坐下,行李来了。一个高大的、操山东口音的同志来通知我们进检查室,章同志忙说:等你们完了,我再来。她刚走,我与我的同伴迅速交换一个眼色,来接待的?不要是派来监视我们的吧?像我们以往听说的那样?
    我们刚将几只皮箱拎到走道,章同志即来了,手里拿着几张去广州的火车票:你们先去餐室吃饭,然后搭上两点○五分的火车,正好。车票已买好了。见我掏钱包,忙说……不急,待会儿火车上算。吃饭时我们即猜揣她是哪里人、多大年纪等等,各持一说,没有结论。
    她是广东人。在火车上,我们坐在一排,她告诉我,她一直在北京工作,将近二十年了,对北京的感情比对广东还深。为了工作关系,她全国各地都去,但最喜欢的还是北京。什么工作?我问她。接待像你们这样回国参观旅游的。她张嘴笑了起来。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看到她这种表情:很开朗、很坦率、很不怕给脸上增加笑纹的笑。是吗,我说,那一定很乏味,是不是?老是去几个同样的地方,多少次,腻死了。她说:怎么会?和不同的人去嘛,反应不一样,看法不一样,听各种各样的反应,才有意思呢。而且,她很恳切地说:这是工作。
    到华侨大厦,章同志已为我们订下了八楼的房间。她说,她自己在四楼,有什么事打电话到她房间即可。我们到房间放了东西,洗了脸,哪有心思休息,打电话给章同志,到街上走走可以吗?她说,当然可以,但不要玩得太累,因当地同志还为我们安排了第二天参观的节目呢!挂了电话我们诧异地互相观望。怎么啦?不是说在中国没有行动的自由吗?!
    逛了大街小巷,逛了店铺,买了水果,回华侨大厦吃晚饭,正好章同志吃完出来,遇上。累了吧?早点休息,明天还去越秀公园、广州博物馆、珠江大桥等等,要一天哪。我告诉她,晚饭后还要去逛新华书店呢,要一起去吗?她摇摇头,摔摔她齐耳的短发,坦率地笑笑说,我不奉陪了,你们也不要逛得太累,明天见。两次重复的证明,她的工作只是接待、招呼、指引及协助我们旅行,没有任何其他作用。我真想马上拉住她说:“你知道,在国外我们听到许多宣传,许多……”
    真正与她稔熟起来,则是在由广州去北京的三十六个小时的火车上。上车是晚上八点,广州已在暮色中,火车上却是明亮的;灯、洁白的小枱布及卧铺上的白被罩。我们上车安顿好,又穿梭似的来去洗手间:洗漱、换睡衣、刷头发、擦油,复杂的一套。她行装简便,一只软质手提旅行袋,一只印着“北京”字样的小背袋,一转眼她已洗漱完,浅灰外装一脱,是件短袖白衬衫,在火车上的两夜,她就这么和衣睡了,第二天起来,外装一套,将长裤舒了舒,两手将短发往后一拢,仍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脸上不过一层雪花膏,既无眼线,又无口红。白衬衫是直线的,长裤是直统肥腿的,然而,她仍是女性十分的,女性在她细白的皮肤上,在她举止上,在她笑容里。她有两个孩子,她说,十几岁,二十岁左右,比她还忙,上学以外,有各种学习及活动,她休假回家,总看不到他们。
    在北京的那阵子,她完全是主人的架势,带我们去各处参观游览,日夜的节目都与我们在一起。只有一个晚上,我们有的去找朋友,有的逛街,她没法陪,自去了。
    和她相处了一个月,没看见过她发脾气,或是满脸不快的样子。她性子有点急,要到什么地方去,老早就安排好一切,尤其每次搭火车,她巴不得早一个小时到站。平时参观,她总比约好的时间早到。
    在上海的那几天,节目排得很紧凑,上下午参观之外,晚上不是会亲会友,就是有文娱节目,一有点空,我们自去逛街。尤其我,出生在上海,四出寻找童年的记忆,倒反而没机会常和章同志在一起聊天。有一个晚上我送亲戚一家人到旅馆门口,道了别,我正有点怅然,因为一两天内即要离沪,而不知又要多少年才能见面,恰好章同志由外面回来,我约她在南京路上散步,这时大概是晚上九、十点,行人已稀少,骑自行车的,一门心思的往前踩,推着自行车的,多半是两人,一男一女,悠散地说着话,慢慢向前推。我们走在行人道上,道旁的店,多半关了,上了排门,门外并没有铁门。没有关的是吃食店:面食的,冷饮店,店里的人吃着,谈笑着,一口我最熟悉的上海话。我突然停了下来,说:刚来,却已要走了!她顺着我的眼睛看街,人、店、上海的夜,再看到我的脸上来,上前一步,挽着我手臂,说:这下子来起来容易了,一两年,快得很,而且下次你来上海,可以参观你昨天看见的正在盖的万人体育馆了!
    从上海,我一个人回宁波乡下探视二十多年不见,二十多年音信不通的姨妈,章同志带着团体先去杭州,我们约好在杭州会面的时间,以俾一起去桂林。但年迈的姨妈见了我,当然不肯放我当天离开,苦苦留住,宿了一宵。等我到杭州,自是晚了一天,当地的同志把我从火车站接下来,就驱车直奔西湖。那天正下细雨,又值黄昏,西湖在暮色里,在雨中,更是秀丽中带一份清逸。我连到白堤上去走两步的机会都没有,即被带回团体住宿的旅馆,刚在饭厅中坐下,章同志就来了,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你到底来了,我还真担心你被你姨妈留住,我们这边已买了去桂林的火车票。你及时回来了,真好!她满脸笑容,还上前来紧握着我的手,我直觉地感到,她除了为大家的行程没有被耽误而高兴之外,的确为了又看到我而高兴。
    桂林!除了游山玩水,我们在桂林没有安排参观或座谈的节目。我们住在秀丽的榕湖饭店,旅馆在湖中央。从我们房间门口望出去是湖,从后廊望出去是湖,从餐厅的窗口望出去是湖,走向餐厅的廊道,像走在桥上。四面都是湖,一眼望去都是水:平的、静的、亮的,我们一下子都宁静下来。从七星岩回来,我坐在外厅的藤椅上,老章在我边上坐下,递过一杯茶来。
    我跟你讲过没有,以前逃难到这里,我们天天到七星岩里躲警报的事?我说。
    “讲过的,”她说。“同你记忆中的像不像?”
    我摇摇头。“那时还小,加上逃警报,心里怕得要命,哪里会去注意七星岩的天然美。唯一的印象是洞里黑黑的、凉凉的,地上滑滑的。今天跟在导游人后面,在洞里参观了一个钟点,根本是另外一个天地,不是原来的洞了。”
    “当然是心情不同,其实是同一个地方。我们只是整理了一下,装了灯。”
    “心情不同”,我说,“当然。还有,是周围的环境、气氛。那时候我虽然小,但感到周围惶惶然,不安全、不稳扎。今天过了,明天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但我现在的感觉和那时的恰恰相反,我来了才这些日子,却觉得一种稳扎、实在。不但安全,而且安闲。这种安闲与稳扎的感觉,是我在美国这些年都没有过的。尤其在这里,更感到。”她伸过手来,在我没有拿茶杯的手臂上,有力的握了一下。
    离开桂林时我心情特别怆然,不仅是不含得它的秀美宁静,而是因为由桂林回到广州以后,就要告别和我日日相处了一个月的章同志。刚开始的时候,我总觉得她有些拘谨,但几个星期下来,我发觉不是她拘谨,而是我,在美国这样一个浮动的国家里呆了二十年之后,失去了自己原有的娴静。她并不是拘谨,只是很慎重,很稳扎,很脚踏实地。
    广州异样的燠热,幸好章同志早为我们在最凉快最没有噪音的八楼订了房间,她自己呢,在五楼朝西的一小间房子。等我们休息过了,她来询问:你们还想在广州看什么地方,访问什么人吗?我尽量想办法给你们安排。这一句,“我尽量想办法给你们安排”,是一个月来她说得最多而又十分之九兑了现的话。在有限的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她的确尽了她最大的力量为我们安排我们提出来的节目,我们要看的人,要去的地方。偶而有一两次,我要看的人正巧下乡或公差他去,她脸上失望的神色比我的还重,“唉,真不巧,你好容易回来一次。”广州自然还有很多我们要看的地方,但旅程尾声,大家都累了,所以我说,谢谢你,章同志,也许我们等一会儿去逛逛书店、买点书,明天就……
    明天就离开了。应该说回家,或是说回国。但就是说不出来。家,是自己的家,国,则是人家的国。回,不愿,不想回,但又只好回去。第二天走,心情是难以形容的复杂。章同志也异样的沉默,在火车上,把行李都安顿好,火车还有十分钟才开:最长又最短的十分钟。章同志坐在我边上,却同团体中两个十来岁的孩子讲话:这次来中国感想多吗?过几年再来看看,一定要来?那太好啦,希望我会再有机会接待你们。
    需要什么资料,写信告诉我,我尽量想办法给你寄去。又是那句话,我尽量想办法,一个月的经验告诉我,这绝对不是一句敷衍人的话。也许接待回国探亲游历参观的同胞是她的工作,那么她可以为工作而工作,份内的事都做到就是。她却不是这样的,她的确爱她的工作,用一种热爱去执行她的任务,我们走,舍不得她及她所代表的对工作的热爱。汽笛一响,团体中两个孩子即流了泪,而上去拥抱她,话别。我低了头,送她下火车,她神情凝重地向大家道别,然后紧紧握了下我的手,再见,她说,即快步下了车,立刻回过身来,向大家扬手。
    再见,更谢谢,章同志。我想说,而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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